“文学不仅仅是为了消遣,也是为了使我们对人性、对生活复杂性保持足够的敏感度,更具同情同理之心。”李敬泽所理解的“文学”,不是今天狭隘意义上的,而是一种非常广阔的存在,它包括哲学、历史、社会学。《左传》《史记》《诗经》《论语》这样位于中华文明源头位置的原典性著作,更是李敬泽心神投注的“文学”对象。“漫游于春秋,如见星沉海底,如看雨过河源,见出了我自己,看见了生命的低处和高处、深黑的泥泞和灿烂星空。”李敬泽说。
8月14日,李敬泽的历史随笔集《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在上海书展分会场“思南文学之家”首发。在首发式上,在出版人曹元勇的主持下,李敬泽与作家孙甘露、评论家黄德海展开了一场对话。这本随笔集收入的五十三篇文章,是李敬泽几十年精读、细读《左传》《史记》《诗经》《论语》这些作品之后,内心深度有感而发写成。在遥远的春秋时代,李敬泽行走在世间荒野上,“结识”古时那些庞大的灵魂。那些深情的人、智慧的人,愚钝的人、荒谬的人,慷慨如长风的人、狭小如针眼的人,舍生取义的人,在苦厄中向着心之所善的人……
在经典的细碎之处
感悟古人生命中的激荡、飞扬和自由
近些年来,作家写历史随笔,学者为大众诠释经典的书特别多。李敬泽的作品特别之处在于,不掉书袋,也不繁琐地罗列知识,而是吃透里面的精神,然后用一种生动、有趣的语言风貌传达出来。文学评论家、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认为,“李敬泽提供了一种个人回归传统的方式。在传统文化的转折、细碎之处,以一种非常开放、放松、有趣的方式去和古人对话,看古典风景,去理解、感悟古人生命中的激荡、飞扬和自由。”
这一点从《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书中文章的标题也可见一斑,“孔门弟子做好事”“君子之睡眠问题”“孟先生的选择题”“当孟子遇见理想主义者”“办公室里的屈原”……在“寤生二三事”这篇文章中,李敬泽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对“郑伯克段于鄢”这段经典叙述,进行了全新的阐述和新颖解读。“《古文观止》头一篇,亦是《郑伯克段于鄢》,我上中学时,课本里好像也有。凡我华夏读书人,这篇文章都烂熟于心。从中学了什么呢敢战而能胜,是本事;胜而能和平,是大本事。寤生有大本事,所以能成大事。——这个不愿出生的人,竟是深知人世的山高水长。”
李敬泽坦言,自己写这些文章,不是为了教别人一些知识,“而是因为我确实觉得春秋时代有趣。看《左传》《史记》里那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忍不住要分享出来。”他透露自己早些年,闲来无事时会自己动手把《左传》手抄一遍,并且翻译成白话文, “纯粹就是为了乐趣。”他说自己读古书时,有时候会忍不住跟古人“辩论”一番。比如他发现,孟子特别善于雄辩滔滔。用现在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个“杠精”。读孟子读时候,他有时候会忍不住也想跟孟子就某个看法抬抬杠,“与古人的对话就这么开始了。”
由于年代久远,现代人对春秋的感知和了解比较薄弱。在以古代为背景的影视文化产品中,比起元明清,对春秋时代社会场景的表现,相对要少得多。但李敬泽对春秋时代情有独钟,“春秋是我们民族历史上非常重要的时代,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春秋那个伟大的时代所塑造的。那个时代是中华文明的上游,犹如一个人处于少年时代。春秋的人们横行于荒野,有一股敞亮的少年气息,好人坏人都不猥琐、不油腻。他们是猛兽和巨人,涌动着自然的大力,独对天地和本心。他们精力旺盛,天真莽撞,飘风猛雨般行动和破坏。当他们中的某些人忽然决心做个好人时,他们的道德实践如骄阳烈日、自抉肝肠。那是什么样的时代啊,充斥混乱、不义、暴力和贪欲,同时,也生出了一群高大、纯洁的英雄和圣人。”
钟情“春秋”时代
20年心神“漫游”依然不止
“春秋”一词,是春天和秋天,一年一度春秋。古时,黄河流域气候温润,甲骨文中迄今未见“夏”“冬”二字,所以,“春秋”涵括一年的繁华和衰败,指向循环往复的时间和自然。当时的史官们,依年月记述人间大事,这样的编年史通常名为《春秋》,人的活动、人的历史被回收于自然秩序。现在所见的《春秋》由鲁国史官编撰,起于东周之后不久,从公元前722年逐年记叙到公元前481年,共计二百四十二年。这个时代因此得名——春秋时代。
《春秋》极简,只用一万六千多个汉字说完了二百四十余年的历史。后来的史家和学者不断补充和阐释,其中最著名的是《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相传是鲁国人左丘明所作。左丘明是谁、《左传》写于何时,至今难有定论。司马迁告诉我们,左丘明是一位盲人,这让人想起失明的荷马。“左氏的确堪与荷马相比,他雄健的叙事不仅提供了详实的历史记录,更重要的是,生动刻画了中华文明青春时代的形象和心性。”李敬泽说。
李敬写作、阅读兴趣广泛,游走变动较大。但对春秋的兴趣,却例外地持久。“从2004年到2024年,二十年我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在春秋时代游荡。”2004年1月,他在《南方周末》开设《经典中国》专栏,第一篇是写《战国策》,断断续续写到2006年。在这个专栏里他谈《诗经》,谈孔孟,谈春秋战国人和事;到2010年,与另外一些谈古书的文字编成一本《小春秋》;2017年又增补编为《咏而归》。2011年,在《信睿》杂志上开了一个专栏就叫《小春秋》,专讲春秋故事,《左传》《史记》《吕氏春秋》《吴越春秋》,一边读一边写,从《寤生二三事》起。现在,将这几万字和《小春秋》中谈春秋战国的部分合为一卷,起个书名叫《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
这样的书名,本来不是李敬泽的首选。他想的是另外一个名字:《春秋故事新编》。没有采用后者是“免得说蹭鲁迅先生《故事新编》。其实,坦白说,我看古人,读经典的眼光,真是受鲁迅先生《故事新编》那样的古典文学研究思路的影响。我对鲁迅先生当然是高山仰止。但作为一个后学之辈,有努力朝着他这座高山攀登的心,也是应当的。鲁迅先生是汪洋大海,我取其一瓢,也已经非常够用了。”
愿继续以理想的文体
传达出一份精神的磊落
作为文学评论家,李敬泽经常在台上都是评论别人的作品。这次作为被评论者,他坦言,自己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但对自己这本书,李敬泽说自己还是有自信推荐给大家,“我写了几十年,但一直都不太会有出书的自觉性。往往一个文章写好就放那儿了。这次出版社将这批文章出成书,我自己再重新翻看,还有点陌生感。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这儿没写好那不完美,但总的来说,这些文章还是值得一读的。”
对于自己这些文章的文体,李敬泽特别愿意被归为杂文,“至少,杂文是我理想的文体。杂文其实不全是骂人。把杂文理解为骂人,其实是把这个文体想得太狭窄了。在我的理解里,杂文就是一种不拘束把握世界的文学方式。”对春秋的“漫游”也深刻影响到李敬泽自己的写作风格,“避免陈词滥调,就要像春秋时期的文章,见山写山,见水写水,准确、有力。”
李敬泽说,接下来他还会写一本《春秋传》,“把自己放进时间的隧道,做一个穿越者,与春秋人物对话,是非常幸福和宝贵的经历。春秋的旷野,无边无际,至今我还在路上,还没转完呢。。”
“关羽爱读《春秋》,这大家都知道。我就在想,关羽为何爱读《春秋》?我想,他应该是读出一份磊落来了。这种生命的磊落,那种清新刚劲,在复杂多变的现代生活节奏中,是一份强大的精神资源力量。我所做的阐释经典工作,愿意传达出这样的一份磊落。”李敬泽说。(文图/张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