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话,罗伟章这部字数超过60万字的长篇小说《谁在敲门》之所以能够在中国文坛显露头角,居功至伟者,首先是批评家黄德海。这部作品在上海的思南文学之家举行分享活动的时候,黄德海语出惊人,竟然把《谁在敲门》比作乡土版的《红楼梦》。乖乖,这还了得,一部什么样的作品才能配得上这么高的一种评价呢?罗伟章固然是我的好朋友,但即使是好朋友,面对他这部篇幅庞大的长篇小说,一贯喜欢阅读长篇小说的我还是曾经一时心生畏惧,如果不是受到黄德海评语的刺激,到底会不会鼓起勇气阅读《谁在敲门》,恐怕也的确还是一个问题。但谁知一读之后,竟然再也无法罢手,小说仿佛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一般深深地吸引着你,迫使你不忍释手地想要进一步了解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的发展走向。就这样,在先后两次认真地读过《谁在敲门》之后,我个人的一个判断就是,无论是就罗伟章自己的小说创作历程而言,还是将其放置在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的总体格局中来说,这部作品都无疑占有着绝对不容忽视的重要地位,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当代汉语长篇小说创作领域的一大收获。
面对《谁在敲门》所取得的巨大成功,我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曾经一度被视为“底层叙事”代表作家之一的罗伟章,到底经历了怎样一种“脱胎换骨”的自我淬炼过程,才能够写出如此一种拥有相当思想艺术高度的长篇小说。在上世纪末新世纪初曾经形成一种影响颇大的创作潮流的“底层叙事”,顾名思义,其要点便是要以小说创作的方式去关注表现底层民众的苦难生活。关注表现底层民众那不无艰难的日常生活,肯定没有错,问题在于在当时或许是出于某种理论的误导,或许是出于暗中竞比心理作祟的缘故,这一写作潮流愈是到了后期便愈是陷入到了某种“苦难竞写”的“比惨”误区之中,好像越写得惨就越写得好。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那个时候罗伟章的成名,固然与“底层叙事”紧密相关,但反过来却也可以说,正是这种写作潮流在某种程度上影响限制了罗伟章的小说创作走向更为开阔高远的思想艺术境界。尽管我不知道罗伟章在挣脱“底层叙事”窠臼的时候经历了怎样一种艰难的自我努力过程,但他近期以来以《谁在敲门》为代表的一系列优秀作品的相继问世,却毫无疑问应该被看作是他挣脱“底层叙事”桎梏,获得一种相对自由的创作心态之后的产物。
从根本上说,正是因为罗伟章获得了相对自由的创作心态,所以他才能够挣脱先验理念的束缚,心无挂碍地以全身心去拥抱并观察包罗万象的日常生活,并最终创作出《谁在敲门》这样一部同样可以用包罗万象称之的带有乡村“百科全书”性质的长篇小说。所谓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实际上也就意味着,举凡政治、经济、伦理、道德、文化、民俗甚至地方方言等各种川地乡村的因素,方方面面都在这部《谁在敲门》得到了生动形象的全方位全面书写。但关键的问题在于,不管怎么说,《谁在敲门》都不是一部能够分门别类的非虚构文学作品,而是一部应该以小见大或者说以小博大的以想象虚构为根本特色的长篇小说。作为一部长篇小说,《谁在敲门》的思想艺术成功,简言之,也就表现在这样三个方面。前两个方面,可以称之大场面描写,也即罗伟章简直如同一个指挥若定的大元帅一般,调兵遣将地既写出了一场父亲的生日宴会,也出了一场父亲的浩大葬礼。无论是家族内部的,还是乡村世界的,各种真正可谓是盘根错节的矛盾冲突,面貌各色心态各异的林林总总的人物形象,都借助于生日宴会和浩大葬礼的契机而相继闪亮登场,粗略计来,在这部长达63万字的长篇小说中,先后登场的那些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共有160人左右之多。在其中,又有多达三四十位人物,能够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如果你想要进一步从其中确定到底哪一位或者哪几位算得上是小说的中心人物,却又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但即使如此,我们也要特别强调其中一个人物形象的重要性。这个人物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从各方面看都可以称得上是乡村世界里的王熙凤一般的大姐夫李光文。作为一位生活中的强势人物,大姐夫李光文的突出特点,就是各方面能力的非同一般。他自己特别能挣钱:“大姐夫手头,挣钱的活路多。经营挖掘机和采砂船,是他的私活,他还有公家活。”有了钱,才有可能去帮助自己家族以及周边那些需要帮助的弱者,并建立起自己在生活中的权威。正所谓财大才能气粗,大姐夫之所以在生活中有着简直就是一言九鼎的发言与决断权,其根本原因在此。其次,作为村干部,他对社会公共事务不仅葆有着极大的热情,而且也有着相应的自我牺牲精神。第三,他善于处理和上级领导的关系。第四,能够给读者留下极深刻印象的一点,就是大姐夫极善于处理各种复杂的矛盾冲突。当然,身为强者的大姐夫,除了具备以上这些值得肯定的正向度性格特质之外,也还有一些负面性格特征存在,比如他对于钱财的贪婪与报复他人的狠毒。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的放高利贷上。吊诡之处在于,一方面,现实生活中的大姐夫,是一个在钱财方面出手特别大方的人,虽不能说仗义疏财,但却从不抠抠搜搜。无论是对家人、亲戚,还是对那些干儿干女,甚至于包括像灰狗儿这样的无赖懒汉,他都尽可能地在钱财方面施与援手。在另一方面,他却不惜违法,也要放高利贷给钱文这样的人。之所以要放高利贷,肯定是为了获取高额利润的缘故。如此一种矛盾情形的出现,所充分说明的,正是大姐夫人性构成的极度复杂。
无论如何,仅仅只是通过一场生日宴会,一场浩大葬礼场面的营造与描写,以及一个人性构成足称复杂的人物形象的深度刻画,就能够把《谁在敲门》最终打造成为一部如黄德海所说乡土版的《红楼梦》,罗伟章那非同寻常的思想艺术智慧,自然应该获得充分的肯定与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