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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专稿 | 罗伟章的“回心” ——《红砖楼》的精神叙事
来源: 四川作家网 时间:2024-07-29

罗伟章最新长篇小说《红砖楼》如是开篇:“就在那个慢慢凉爽下来的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死了。”当是有意,这里与鲁迅《野草》构成互文。《野草》中《死火》《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谒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共七篇都以“我梦见”开头。《死后》“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当是《红砖楼》开篇想象的来源。

因承《野草》,并非成功或失败的充要条件。重要的是,承接者何?新创者何?《死后》表达了鲁迅对生与死、个体与世界、精英与庸众、存在与虚无的深刻思考。《红砖楼》则以青年作家盛华的第一人称展开叙事,“梦见自我之死”的叙事外壳包裹了一个具有现实性、症候性的小城文学空间。

《红砖楼》中的冉强,是一个平庸而蓄意与权力合谋的作家。他将领导探望老作家视为一场精心的“表演”,尤有镜头意识,对最佳机位安排下的座位安排、台词准备、表情管理等一系列细节深入思考、不断优化,每次都有新进步。冉强深谙权力体制下作家的身份建构和符号传播之奥秘,处心积虑将自己打造成与屈原、鲁迅并列的“世界文豪”。这个显而易见的笑话,却没有被东轩某主要领导识别出来,反而下令将其塑造成典型,甚至为其立起巨型塑像。小说涉及冉强的情节,笔法写实又具讽刺性和隐喻性。人物可笑,读来可乐,冉强这个人物却并不扁平,而是一个可作深入精神分析的典型异化者人格。

可是,《红砖楼》不光是文坛现形记,更重要的是其蕴含在开头“梦见自己死了”的精神叙事。小说的A面,是权力如何牵引、形塑写作的故事;故事的B面,既是个体如何被体制化并纳入主流象征秩序的过程,也是主体自我凝视和反思,主动从体制中脱落,完成生命的重构和新生的过程。盛华原本就鄙夷冉强的作品和为人,却逐渐被纳入冉强的队伍,甚至在其暗示下写文章揭露孙云桥“抄袭”。这是盛华的精神沦陷,小说作为盛华的精神自我清理却又构成了盛华的自审和自救。

看A面,《红砖楼》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看B面,《红砖楼》则是一部主体精神反思作品。要我说,《红砖楼》B面比A面重要。A面拿着小刀,剖析世界;B面拿着小刀,对准自己。很多所谓的批判现实主义,并不将自己置身其中。置之度外的批判是不可信任的。雪崩之际,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雪花如何汇入雪峰,这是不容回避的问题,雪花如何主动离开雪峰,更是值得探究的问题。从“我”出发,主动从世界之树上断裂、脱落,才能完成对世界和主体精神的清算。所以,“梦见自己死了”恰恰证明了“我”的新生,至少在走向新生途中。因为一个灵魂死亡者是不会发见自己的“死”的,反而是新生或即将新生者,在对旧我的凝视和切割中看清了过去之“死”。如此,梦见和叙述“死”,却是为了崭新的“生”。某种意义上,现代中国,正是鲁迅《野草》给后辈递来了自我凝视、自噬其心的镜子和小刀:“抉心自食,欲尝本味。创痛酷烈,本心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鲁迅展示了主体自新的艰难,但不经此过程,则不可能有真正新生的自我。

罗伟章,接过鲁迅递来的小刀。这把小刀,叫做“回心”。

“回心”是日本学者竹内好阐释鲁迅的一个重要概念。竹内好认为,鲁迅的“回心”思想源自佛教文献《叹异钞》,并与《成唯识论》等汉译佛典有密切关联。在鲁迅的作品中,“回心”体现为对近代外来思想的绝望,以及在此基础上对真正近代目标的不懈追求。竹内好认为,“回心”体现了鲁迅独特的文化特质和思想深刻性。鲁迅没有简单接受或拒绝外来思想,而是通过“回心”完成内在的转变和抵抗。鲁迅在民族现代文化转型中,超越了保守与进步,找到一种兼具文化自觉和自我反思的更新之道。

似乎过于学术化了。简单点,回到汉语“回心转意”一词中。“回心”是为“转意”,“转意”指向思想转型。文化和主体的转型如何完成?抛弃旧我,融入新道,此革命者也;抗拒新道,坚守旧制,此保守派也。鲁迅是另一种革命者,他以新疑旧,也以心疑新。他不断“回心”,不是一个定点,而是一种动态的思想机制。这是鲁迅对中国现代性进程的意义和启示。

我以为,《红砖楼》体现了一种罗伟章式的“回心”。罗伟章的“回心”,与自我的转型和净化有关。在一篇文章中,罗伟章谈到他解决写作瓶颈的方法,就是回老家。回老家不是为了“采风”或搜集素材,而是彻底不作为,“可以将近一个月坐在河边啥也不干”,却能谛听到“一些神秘的、不辨来路的声音”,并满血复活。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知识的逻辑是增加,悟道的逻辑却是减少。罗伟章回乡的实质是“回心”,是心灵去蔽,是为生命恢复出厂设置。写作越久,毁誉得失越多,有时竟迷了路,这时,需要“回心”,倾听松涛太古,凝视明月初心,找到将写作架设为自我与世界最重要桥梁的理由和激情。

《红砖楼》归根到底是“回心”之作,而非批判现实之作。罗伟章明白,要置身其中,又须超以象外。《红砖楼》“梦见自己的死亡”,乃是对自我来路的象征性清理。没有这种清理,主体便被裹挟着顺流而下;完成这种“回心”,才有主体新生的可能。《红砖楼》的题材其实不新,所述之事也不奇。“回心”的精神叙事,才是使小说超拔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