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的隐喻含义,最早是从眼科学延伸而来的。视野原指周围视力,也就是眼球向前固视一点时,黄斑区中心凹以外视网膜感光细胞所能看到的空间范围。在此基础上延伸出来的视野含义,则是社会性和伦理化的,常常用来比喻一个人的认知能力和思维范围,可以包括一个人的眼界、观念、见识和经历。
不过,在诗歌的具体文本中,视野更多具有视觉经验的属性,换言之,视野和经验两者是交叉重合的。古今文学史上,有很大一部分诗人认为,优秀的诗歌应该是视野和经验之诗。具体在诗歌中表现为,诗歌视野是开阔的,而不是狭窄的,是澄明、敞开的,而不是封闭、闭塞的。是流动、扩大的,而不是静止、缩小的。而优秀诗歌中的经验,应该是驳杂、立体的,而不是简化、单一、平面的,是多元、厚重、神秘的,而不是轻俗、眉艳的。是属于他者,并且具有普遍性的,而不是完全个体化的,私经验的。显然,梁平诗集《一蓑烟雨》中的大部分诗作,都是属于视野和经验之诗。
在诗集《一蓑烟雨》中,梁平如何实践和建立视野、经验之诗的具体法则呢?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梁平诗歌中都有古典行吟诗的语调和精神脉络。他行走在以巴蜀为中心的地方图例和生活镜像中,形成了广阔、生成性的行吟图像。在西方和中国古代文学史中,行吟诗的集中特质就是借景言志、以景缘情。换言之,性灵化的、牧歌式的感兴、抒情是行吟诗的普遍法则。梁平的不同之处在于,除了继承古典行吟诗的抒情语调,还在这种抒情语调中加入了诗歌的记录功能。诗集的第一首《水经新注:嘉陵江》中,梁平写道:“惊涛拍岸或者风花雪月,陕、甘、川、渝长途奔袭,拖泥带水,与烟火人间相濡以沫,是为记。”(《水经新注:嘉陵江》)很明显,梁平在旧结构语言之中完成了抒情和叙述(记录)的互嵌。另一方面,从诗歌题目《水经新注:嘉陵江》中,就能感受到梁平对诗歌的记录、注解功能的侧重。需要明白的是,《水经注》的语言,除了文学性的增笔和增饰,还需要对书写内容进行精准、清晰的注解。梁平谙熟这点,在《蜀道辞》《昭化》《苍溪》《阆中》《南充》《资阳》《蓬安两河塘》《合川》《东安湖》《洛带古镇》《缙云山听雨》《在西双版纳》《南岳蝴蝶》《沙溪古镇》《五里坡》《南京,南京》等诗作中,都有直接体现。“川北道贡院连廊通达,与南京夫子庙互为仰望,顺治年间,甲午、丁酉、庚子的科考,4状元以及身后116名进士,鱼贯而出,江上琅琅读书声向远”。(《阆中》)这种具有地方知识性的记录,与诗人的自我情绪融合,形成一种私我化的地方“志”。在梁平的诗歌中,这种地方志的名字在不断延伸和扩大,里面有精确、材料性的记录,也有情绪和精神作为一种语言味剂显性地插入其中。
熟悉梁平的都知道,他的职业是编辑,更准确说是一个诗歌编辑。所以他更有机会,去零距离观望或者凝视,各个地理、文化胜地。在这种具有活动属性的行吟诗中,梁平自觉地对历史化的记忆和身体直接接触的现场图像进行缝合。今天,一个诗人如果凭借公共的历史想象力,能构建一个神秘、含混的,具有可信度的历史现场,这是很不错的能力。除此之外,在这种具有记录特质的,空间关联的诗作中,梁平试图为每个城市、细小的地名、地标以及个人做传。这涉及一个诗人对自我诗学追求的定调,即对知识性的经验,他者经验的推崇。让自我经验和情绪进行暂时性的隐退。换言之,诗人在面对不同地方(新空间)的时候,自我情绪会为在持续扩充的视觉经验服务,甚至自我情绪会转化为公共情绪或者历史性情绪。
除此之外,行吟诗还有一个外延式的作用,在具体空间、物象的细节处,诗人在不可预知、无限的行吟过程中,诗人的视野和身体性经验都会不自觉扩大。除了以上所述,梁平还不自觉遵从了一个诗学观念,即诗是行动,是行动的经验。从袁可嘉到于坚、雷平阳、臧棣等等诗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诗学观点,即诗是行动。诗的真理表现为一种能力,一种神秘的行动能力。它揭示出我们是如何存在的(臧棣语)。换言之,诗是具体的一个行动,而行动的序列影像中,一定隐藏着我们所不知的秘境。这里的“行动”有多重含义,一方面,它是身体直接参与的,注入生命力的行动。也是想象性空间生成过程的行动,是精神的外化结构。另一方面,也是语言的行动,语言的寻找、搭配、重组,生成系列变化的语言段,本质就是异质性经验构建的行动法则。而行动是身体参与下的,视野化经验的行动,梁平在不断变化的生存图像中,用身体对诗歌的“动态行动”属性进行了忠诚的阐释。因此,从内容来看,梁平的诗歌,是在立体和曲性思维中完成的,其精神图像是持续变化的,生成性的。
除了对各个地理空间进行抒情式的做赋,梁平甚至痴迷于为古典文学中的作家、人物做传、做赋。这种赋和传,是自我化和抒情性的。在《陈寿》《与薛涛比邻》《李清照》《相如与文君》《韦庄在成都》《扬雄》《李白别传》《大雪天谒萧红故居》《苏小小》《柳如是》《屈子吟》《董小宛》《惠安女》《在绵山我看见了介子推》等诗作中,都有直接的呈现。这些诗作再一次呈现了梁平的历史想象力,他试图在日常的言语结构中,处理个人经验和历史记忆之间的关系,试图在个人情绪中写下已经消逝的作家记忆和事件。这些作家、人物在梁平的历史精神关联下,视觉形象往往具有完美性。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古典人物在梁平诗中,不是只有简单的古典性,他将当下的意象、经验融入这些人物的生平事件中,让这些形象具有“异质性”,具有变化、繁殖的可能。在诗作《在绵山我看见了介子推》中,梁平写道:“山是好山。每一处都有介子推的影子,上山不敢念想肉滋味,不敢喝汤,矿泉水也不敢喝。”
书写、身体、实践,回忆同时具有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属性,梁平诗集《一蓑烟雨》贴合地阐释了这点。他在自我视野和经验之中,逐步建立了人生的行旅图景和历史空间。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叙事在梁平诗歌中扮演的伦理角色,事件折叠在诗歌中的暗示、延展功能等等都需要我们进一步关注、挖掘。正如梁平自己所说,叙事在诗歌中的介入,使意象的空间密度变得稀疏和淡化,以场景和日常的琐碎制造情绪的渲染,从而获得一种对现实发言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