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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周恺:四水归堂

“小时候住医院宿舍,那宿舍楼是四合围楼的设计,落雨天的时候,屋面的水会汇到天井里,大家的生活好像也是那样,这篇小说写的就是这段生活,只不过主角不是我,而是叔叔阿姨。”

——周恺

四水归堂

文/周恺

高美琴是二十五岁当的妈,她女儿跟她一样。她们那会儿,单位上的女性,二十四五岁当妈刚刚好,既能享受到优惠,又不算太晚,而现在,二十五岁当妈,肯定算偏早的,在高美琴看来,甚至过于早了,毕竟她女儿是在重庆工作,而且还是在银行部门,更重要的,她周围的女的还没的哪个五十岁就当了外婆或者奶奶,别个露出羡慕的神色跟她道贺喜时,她感到很害臊,很丢脸。再不乐意,她仍还是请了一段时间的假,随她老公廖仲文一路,去重庆帮到经佑大的小的,“一段时间”,是她跟张主任讲的原话,她跟廖仲文和女儿说的则是,“请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再看情况”。理想的情况是,一个月之后,就换成她亲家亲家母经佑。她亲家亲家母是北方人,在当地经营着一家小餐馆,她女儿刚刚怀起时,他们就许诺要到重庆来,说是餐馆已经找好下家了,只等把最后一点事情理顺,就这一句话,翻来覆去,变着花样说了差不多一整年,高美琴的假不得已地“延了一个月”,“又延了一个月”,待孙娃儿满了百天,她发觉自己正在慢慢接受外婆的角色,她下定决心不再妥协,便当到廖仲文的面,紧张兮兮地接了一通电话,再转述了对方的话。廖仲文问:“需不需要我跟他说两句?”她说:“说了也不管用,底下的医院,人手就那么多。”两人商量之后,是由廖仲文去跟女婿作的交涉,“要么催你父母赶点过来,要么请个嬢嬢,工钱由我们贴补。”她清楚廖仲文讲这番话前犹豫了好久,她晓得他内心头是舍不得的,因而即便已经跟女儿女婿道了别,即便车子已经在往高速的方向开了,她依然做了二手准备,要是廖仲文反悔,想颠转去,她就让他颠转去,自己赶客车回乐山,廖仲文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而且似乎看穿了她撒的谎,过收费站时,他瞟了她一眼,幽幽地道了句,“你像是活转去了,像是比你女儿都小,都不懂事”。她挑着眉,没有接他的话,愧疚是短暂的,或者装出来的,车速越来越快,两旁的高楼闪逝,她越来越轻松。

回乐山的第二天,高美琴在家里简单做了下清洁,第三天就精神抖擞地返岗上班了,她老公廖仲文也劝了她,但拗不过她。她一是希望尽快恢复往昔的生活节奏,二是考虑到,这天是三十号,三十号是闲天,接下来的三十一号也是闲天,这样她就能有两天的时间作过渡,等到一号赶场,才不会手忙脚乱。至于“向牙科和何泽厚的欢送宴”,她事先并不晓得。

一大早,她去人事科销假时,张主任就跟她提到了晚上的欢送宴,正式退休的是向牙科,而何泽厚则要到九月中才退,若是放到往年,肯定会单独给他们办,但这年因为疫情的缘故,干脆就凑到了一起。张主任也将近退休的年龄了,且比哪个都尖杂,啥子事都晓得都记得,问过她咋个恁快就回来后,嬉说:“还满以为你是特地回来欢送你老相好的。”她瞪到他,道了句,“看别个听到发笑哦,张主任。”然后又想说,“我都是个当家婆的人了。”话到嘴边,出口却是:“他退了休不还在那巷子头住,不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张主任又问她:“肯定要参加的嘛?好提前算人。”她便顺到他的口气说:“你说喃,张主任,你都给我们安成老相好了。”她跟向牙科真真就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所谓的“老相好”,说的是何泽厚。

何泽厚是她父亲带的最后一个徒弟。她还念中学的时候,她父亲就引他来家里吃过饭,饭桌子上不留余地地夸他,待他走了,又问她,对他是啥子印象,当时,他父亲就想撮合他们,只是她年龄尚小,她觉得荒唐,她母亲也觉得荒唐,后来,因缘巧合,她也进了医院,而何泽厚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处方医生了,且仍是个单身汉,照她父亲的说法,“那些护士女儿些排起轮子地找他,他是在等你”。她母亲也被说动了,认为他俩再合适不过,想方设法地给他们创造机会。将将二十岁的她,跟那个年代多数的女生一样,一路都是按部就班地成长,单纯也压抑,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啥子样的男的,却又对爱情充满了好奇,可惜何泽厚老实、内向又被动的性格,把她所有的好奇抹得干干净净。回想起来,他们相处的那大半年就像白开水一样寡淡,她记得的就只有自行车链条无休止的吱吱声以及畏畏缩缩地从窗口递进来的一张张“多余的”荤菜菜票。当然,她也记得他惟一一次试图牵她的手,不过那时候,她认为她的身心都已经属于廖仲文了,他们亲过嘴,就快要上床了,何泽厚似乎晓得一些,但晓得的并不多。他约她去看戏,说的是:“票是托了关系才买到的,不看可惜了。”那是新又新下来演的《红梅记》,在电影院演,从医院走过去,大概十分钟,路上,他像是变了个人,紧紧贴到她走,一路走一路都在主动招呼别个,不管别个问啥子,他都答,去看戏,哦,去看戏,她见着他那副样子,心头很不是滋味。拢供销社那儿时,正巧前后左右都没的人,她便住了步,尽量严肃尽量低沉地说:“有个事情,不晓得该不该跟你讲。”他显然明白她要讲啥子,“先看戏”。他盯到别处,僵笑着,“看了戏再做决定。”随后,他们一句话都没再谈,沉默地走到了电影院,又沉默地等待进场,沉默地进了场,又沉默地等待开场,灯是啥子时候暗下去的,她没有留意,锣鼓是啥子时候敲起来的,她也没有留意,她在心头琢磨着该咋个解释,既清楚明了,又不会伤害到他。她听到帮腔唱“梅花红,月色白”,看到贾似道蹒蹒跚珊登台,渐渐地,她被剧情牵起走了,到贾似道剑斩李慧娘时,她使劲用后背去抵住椅背,脑壳别到了一边,何泽厚就是这时握住了她的手,她愣了一下,然后从容地把手抽了回去,她冥思苦想的那些话根本用不着了,待大鼓起,鬼差抬起李慧娘绕台时,何泽厚已经不在她侧边了。她跟何泽厚的这段过往,本就没的说头,加起这些年,医院头原有的人些,调起走的调起走,退休的退休,现今,晓得又还要拿出来嚼的,怕就只有他张主任了。

周恺,1990年生,出版有长篇小说《苔》,短篇集《侦探小说家的未来之书》《少年、胭脂与灵怪》。

周恺的自问自答

题目为什么叫四水归堂?

小时候住医院宿舍,那宿舍楼是四合围楼的设计,落雨天的时候,屋面的水会汇到天井里,大家的生活好像也是那样,简单也无聊,像个微型乌托邦,这篇小说写的就是这段生活,只不过主角不是我,而是叔叔阿姨。

所以,故事有原型吗?

基本都有原型。引号内的故事是在我父亲的退休宴上听来的,作了些改动……他们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个阿姨听得出了神,我当时就想,她像是被“伍培芬”附了体。

是看到这期主题之后才写的?

是,故事在脑海中存了很久,看到主题就借机把它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