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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微木依萝:他们要是肯听我的(节选)

他,百里湾,要是肯听我的,又怎么会被砸成肉泥?

他嘴里喊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就被砸死了。一块大石头追在屁股后面把他放倒。我站在“滴水崖”上方目睹。然后就是草地上人们赶来看见的样子——满地肉渣子。

我第一次看到别人死得这么惨,太超出我对死亡的认知了。他的父母捶胸顿足,哭趴在地,捧着那些染了血迹的百里湾变成的泥沙,不肯相信他们自己的眼睛。

我不能告诉别人我如何看见了一切。他们不会相信我。他们说我是傻子。

我站在滴水崖上方看他们如何哭泣,如何一点一滴将百里湾从泥沙和草叶上收集起来,就像收集一些弄脏了的雨滴。

百里湾算是我的朋友。我单方面把他看作朋友。当然,他不是这么看待我的,他也觉得我傻。

他们都喊我“嗨”。嗨,就是我的名字。

我女人——曾经是我的女人——也这么喊我:“嗨!”

我的女人嫁给了别人。我不想知道她嫁给谁。反正她嫁给我一天就跑了。嫌我邋遢,嫌我长得丑还邋遢。她说她闭着眼睛出去就能摸个比我好的。我已忘记她的样子。倒是记得她说过,如果世界末日来临,我肯定是能活到最后的那个人,因为我什么垃圾都能忍受。我还以为她是在表扬我。第二天她就不在我的房子里了。是我的父母(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死)告诉我的,她逃走了。我当然知道她逃走了。我亲眼看见。

他们喊着我的名字说,“你是怎么看到百里湾被砸死的?是不是你故意推下去的石头?”

我说不是,我跟百里湾没有仇。

“照你这么说,那石头还会拐弯?”

我说是的,它会拐弯。

“你不要装傻。”

他们几张嘴一起问,而我只有一张嘴能回答。我很累。他们都是百里湾的亲戚,堵在我门口吵吵嚷嚷一整天。房子没有院坝,他们就坐在门口很窄很陡的檐坎上。我不敢出去。门反锁了站在堂屋中间。天要黑了。我很饿——噢,我像一条夹尾巴狗,快把自己的尾巴夹断了。

“嗨,出来说话。”

“你躲到什么时候我们就等到什么时候,你总要把话给我们说清楚了。”

我快饿死了。百里湾刚刚埋到土里不出三天他们就来质问。就是说,我当时站在滴水崖顶上他们是看在眼里的。

“它确实拐弯了。我看见的。”我试着再解释一遍。

“放你大爷的屁。”

我赶紧往后缩一下脚。

“开门!”

我犹豫一下终于鼓起勇气把门打开。

他们互相看了看,又看我。

“你为什么在滴水崖?”他们挑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跟我对话。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我很讨厌。我还没有搬到滴水崖上方的山洞居住的时候,这个人是我的邻居。那时候我们和吉鲁野萨以及雁地拉威,还有眼前这帮人共同住在峡谷河边的村庄。他很聪明。他们都说他很聪明。他在我们那个村子有个外号叫“喜鹊”。人们非常喜欢听他从四处带来的各种消息。吉鲁野萨和他的女人搬离村子以后在毛竹林(跟滴水崖差不多一样糟糕的鬼地方)疯疯癫癫生活,这种消息是他带来的,雁地拉威死后的坟地上突然长出一片竹子是他第一个发现。我要是现在告诉大家,我亲眼看到这只喜鹊像黄鼠狼一样潜入雁地拉威女人的粮仓,偷走了她的粮食,他们也不会相信。我就是发现这个秘密被挤走的。我和他的房子挨着。自从那天晚上我凑近了确认那个从窗户里把粮食拖出来的影子就是他以后,他就开始刨我的墙根。带着他的狗,一天刨一点,就在墙根下面,刨一个刚好能让他的狗头伸进去的洞,然后再换到另一边继续刨。一到夜深人静,我的墙根就开始响起来了,仿佛一大串老鼠正在攻向我这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你干什么呢?”我说。“你不是看见了吗?”他说。“是呀,我看见了。你为什么要刨我的墙根?”他就不说话,牵着狗走了。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又会跟狗一起出现,态度仍然冷酷无情,和上次那样与我对答一番,再牵着狗扬长而去。当初我把他刨墙根的事情讲出来以后,也没人相信我,他们只是捧着肚子笑了一顿说:这狗日的竟然会说笑话。

“嗨,我在问你话,为什么在滴水崖?”喜鹊又重复一遍。

“我住在滴水崖。”我说。

“你住在滴水崖上方,怎么那天跑到滴水崖山尖上站着?我们不相信你在那里吹风。”

“我就是在那里吹风。”

喜鹊说他不相信我的鬼话。不相信我的鬼话,却又一直逼问,我才是见了鬼了。

我给他们说的都是真话。那天早晨天空刚脱下它的黑衣服,露出灰中带白的皮肤,我就早早来到滴水崖山尖上吹风。这个习惯只有百里湾清楚。没死之前他时常到滴水崖砍柴,石头砸死他的那天早晨,他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我张着眼睛胡乱看了一遍,看到他从野木瓜树跟前走出来。我以为他是去采木瓜籽(其实还不到采摘的季节)。“你好啊!”我说。我一直用这句话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们也不排斥。他们说我读了几年书,确实应该说出几句跟他们不相同的话,只可惜读书读傻了。百里湾也不排斥我这句话。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嗨,你可真早。”

然后他继续走近木瓜树。我后来才琢磨清楚,百里湾来这么早是为了拿木瓜树出气,他要砍掉它,可惜那棵树长得太久,树干粗壮得可以在它身上搭一所房子,枝桠高而远,牵扯成了一大片林子,树龄大概是三个百里湾加起来的样子。百里湾不敢轻易动手,他扛着斧头在树下转来转去,仰着头看看树顶(当然看不到顶),又看看树干和树根。他肯定闹不明白这棵树是如何从石旮旯里抽取养分长这么“胖”。它长在陡坎上,脚下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有些生根石,有些从上面的山坡滚下来。它身上全是苔藓,苔藓长得旺盛,显然成了它的汗毛或者羽毛——如果它想飞走的话。夏天有鸟在苔藓中筑巢。百里湾一定是害怕树倒下来砸死他,迟迟不敢动手,当然,也可能还有别的担心。这棵树是附近村里好几个人的干爹。村人自古以来都有拜树为父,祈求庇护和赐予福分的习俗。像它这么旺盛的树,没有几个干儿子也说不过去。

百里湾抡起斧头,已然拿定主意要杀掉别人的“干爹”。狠狠将刀口对准树干砍了上去。

“嗨!”我想阻止。

百里湾一刀下去没有讨到便宜,他的刀口反而缺了牙。我看他摸了摸斧头的“牙齿”。

“我操它妈!”百里湾说。隔着一段距离我也听得很清晰。他很暴躁。

百里湾扛着斧头到滴水崖山尖上跟我坐了一会儿。以往我们也是这么坐着聊天。聊完了他再去砍柴。百里湾很生气。不是那棵树惹他,是那棵树的其中一个干儿子惹他。

“难怪你要杀了他干爹。”我说。

“你懂个锤子。”他把气撒我身上。

“到底什么事呢?”我问。

“当然是钱的事。我打听到上面分下来好几个名额,能拿钱的名额。你知道的。当然你不会关心这些。”

我就不多问了。关于钱的事,我向来接不上话。最近两年他们都在赶着写“申请书”,成为“残疾人”或“五保户”或“贫困户”或“孤寡老人”或……什么什么。

“钱的事情你不懂。”百里湾说。

“是的。”我说。

“其实你也可以争取。”他笑着。当然是知道我不会争取并且“你争取了也没有鸟用”那种笑。

“这种东西是需要动脑筋才吃得起的。”他说。

“是的。”我说。

“你有脑筋吗?”他说。

“有。”我说。

“你有个锤子。”他说。

“没有。”我说。

“那就对了。”他张口一笑。

“是啊。”我说。

“虽然你的确一个人过日子,年龄算来也不小,又穷又……(他想说‘又傻’)……完全符合条件。”

我点头。完全同意他的说法。这么些年看过来,我已经知道那些钱不是我这样的老实人吃得起。当然,也的确有实实在在的穷人依靠这笔钱并且得到这笔钱,可大多数份额,却让百里湾这样喜欢动脑筋的人争取走了——哦,差点儿争取走了。

他摸着缺了牙的刀口,眼里万分愁苦。“同样是生在荒坡上过日子,凭什么给别人不给我。”

“你不要难过,你下年再申请,在这个地方除了你谁也没资格当这个‘穷人’。”我安慰他。

“那肯定是当然的。我肯定能当上。”他冲我轻蔑一笑,横了一眼旁边长得又高又枯的杂草,怪我说了句废话。

“我日他先人!”他说。他休息够了,莫名丢下一句脏话提了斧头就走。又去滴水崖下面砍柴。

我发了一会儿呆。心里乱七八糟。

百里湾走到滴水崖下面的草丛里,他所站的地方深草及腰,又密又厚,即使我站在高处,他弯腰下去,也差点看不见他。

“风吹草低见百里湾。”我突然忍不住笑说。他听见了。

“傻逼!”他说。

一个石头突然从滴水崖脚底滚下去。我先看到的。百里湾就站在石头下方的草坡上。他那个地方草有些深,为了不妨碍脚下,他已经钻出那片深草区,到旁边的黑泥巴草地上站着。

“快跑!”我说。

“迎着石头跑!”我说。

百里湾表现得很冷静,石头与他还有一段距离,他在观察石头翻滚的路线。

“迎着它跑。”我还指望他会听我的。他要是肯听我的就好了。毕竟这种状况我曾亲身经历。一块石头从山坡滚落,我也像百里湾那样站在石头下方的荒坡上,慌乱之中我竟迎着石头跑了几步,我的两只眼睛都要从眼窝里跳出来了,石头向左我向右,石头向右我向左,迎着它的好处在于我能看见它怎么来,在它快要跟我撞个正着时一闪身躲到一边去了。我就是这么避开了那次危险。这成了我的保命经验。可百里湾不相信。

他甩掉斧头,好像已经拿准了石头滚去的方向。可接下来,他在大喊大叫,边跑边扭头,导致脚步乱糟糟的,连滚带爬。石头弯弯拐拐撵着他去了。任谁也想不到石头会拐弯。我以为我眼睛坏掉了。石头拐来拐去,像颗弹珠,追在百里湾屁股后面。

他大喊大叫:“我不相信!”

别说他不相信,就是我这个旁观者也怀疑自己的眼见。我不眨眼地追着石头和百里湾,百里湾往左边石头就往左边,百里湾往右边石头就往右边,他上它上,他下它下,他怎么逃它怎么追,那已经不像个石头了,像个埋了很深仇恨的滚雷。我满眼惊恐,喊不出话。

“救……”我听到百里湾凄惨地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他后面的话已经被石头砸碎了。接下来就是人们看到的样子。他们来得很及时。我站在滴水崖石头尖子上还没有把所有的气喘匀,他们已将百里湾基本收拾齐整。

他们埋葬了百里湾就来找我讨要事情发生的细节。

“天都快黑了。”我对喜鹊说。我也分不清这句话是不是在求饶。他对我所说的关于百里湾遭遇的任何细节都抱着怀疑。难道我会知道那个突然滚落的石头发什么疯吗?是它要百里湾的命,不是我。

“你就眼睁睁看石头砸死他了?”喜鹊说。很有几分打抱不平的味道。

“我喊他迎着石头跑。”我说。

“你想害死他?”

“我曾经这么逃出一命。”

“你是傻子,百里湾又不是。”

喜鹊带着那帮人继续问了一些话,他想要的我一句也不会说,于是他带着他们离开了我的房子。显然他也不敢硬将脏水泼我身上。就算我是个傻子,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我不认,他也不好逼迫。

我还以为喜鹊会带着他的狗继续跑到滴水崖来刨我的墙根。把我逼到更远的角落。他没来。来的是一个女人。

我的眼睛看她的时候有点想躲。

“嗨。”她喊我。

“你是谁?”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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