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表哥纪军约“我“去茶楼喝茶,请求“我”帮他“演戏”,让“我”的父母跟他的父母争抢外婆留下的房产,目的是让表哥争吵了一辈子的父母能因此齐心协力,能有一个“夫妻的样子”。“我”犹豫再三,半推半就地推动此事,“戏台”搭好了,影响却超乎预料……
戏台
罗伟章
“夫妻天天吵架,可以吵上半个世纪,这种事你信不信?”
信啊!我邻居就是。是不是天天吵,我说不准,但只要我在家,耳朵就没空过;我在外面一想到家,首先不是想起家的样子,而是响起隔壁吵架的声音。当然,我们只做了十年邻居,他们吵架也可能是最近十年的事,离半个世纪还远,但在我看来,两口子吵十年,和吵半个世纪实在没什么区别。
“区别大呐,”他说,“孩子长到十岁,还是个孩子;长到五十,你想想!”说着抬眼看我,额头油浸浸的,眼里漫着雾。
他是我表哥,名叫纪军,是个银行职员。按其资历,不该只是个普通职员,但他就是个普通职员。逢年过节,亲戚聚会,我们有时会取笑他,说他是只吉娃娃,一万年也长不大。那时候,多半是在餐桌上,他低头进食,脸上挂笑,一副不屑分辩的样子。我姨父姨母,也就是他父母,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毕竟是自己儿子,即使有话,也怕说出来痛,便不说。唯表嫂会摇两下肩膀,瞄他一眼,喝令他把下巴上的油擦掉;可能是觉得不该在这种场合凶自己丈夫,话音未落,忙又改了面容,问外婆还想吃啥。
外公去世后,外婆先跟姨父姨母住,后来跟我父母住,可两处都没住上半个月,就回了她的老房子。有天表哥去看她,进门,如同进了冰窖——不是冷,是冷清,是冷清的冷。外婆像是从墙上下来的,完全就是个影子。再看她吃的,都是昨天的饭菜,也可能是前天的,甚至是大前天的,在锅里热来热去,皮面成了铁锈色。表哥二话没说,把她的碗劈手夺了,再把她往背上一捞,背下楼,送进了自己的家。外婆腿上有风湿,尽管自己能走,但很不方便。
外婆在表哥家住了十二年。
我跟表哥见面少。亲戚之间或许就是这样,远没有和朋友见得勤。加上住得远,一个城西,一个城南。外婆刚住过去那段时间,我会时不时去看她,每次去,都发现她过得好好的。这让我如释重负,同时又很失落。
我是没条件照顾一个老人的,不是钱的事,我手头比表哥宽裕,再说外婆的退休工资尽管低,但足够养活她自己。是没时间和耐烦心。我难得在家度过一个完整的夜晚。妻子也是。我和妻子各玩各的,有时也结伴出游,三天两头把家空着。表哥表嫂从不,他们下班就回家,就围着外婆转。外婆在他们家住了小半年,我再去,外婆就把我当成客人,叫表哥表嫂给我倒水喝,削苹果给我吃。那时候,表哥的女儿玟玟,不满四岁,见了我,要我抱,外婆却把她赶开,说别把我衣服弄脏了。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去得就越发少了。
表哥也不来找我。我俩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见了面,无非是见着两张脸。血缘的呼唤只在小时候能听见,到了一定岁数,那声音就埋进了土里,和人见面,见的不是脸,是嘴——是嘴里说出的话。我们的话山重水隔。
因此除了逢年过节,几乎不见面。
可今天,表哥却是特意来找我的。
昨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说:“青林,你明天有事没有?”我说:“明天是周六呢。”意思是当然有事,周末我比平时更忙。电话里咕哝一声,然后表哥说:“我想跟你见一面。”同时听见表嫂在那边叫:“外婆你别动。”我这才想起还有个外婆。莫非是外婆身体不好?想问,又怕当真如此,我的诸多美好计划就会泡汤。
于是不问。
见我没反应,表哥说:“我们往两头走,在二马路找个茶楼,要不了多久。”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不能不答应了。
今天上午八点半,妻子张静开车把我送到地铁口,她就到新月乡去了。几家朋友相约去那里打牌,烧烤,露营,明天接着玩。我下车时,张静交代:“三下五除二,说完就过来,要不然我手臭,输了别怪我。”
深蓝色的湖水,湖水边的草地,草地上的凉亭,凉亭里的牌桌,牌桌上的麻将……我想着这些,心烦意乱,深怪表哥插这一杠子。要是有正经事也罢,可他打早就来,在檀香茶楼等了我半个多钟头,就为说老夫老妻长达半个世纪的争吵?他父母不是那样,我父母也不是那样,管这种闲事干吗?
我真不该提什么邻居,那很可能挑出更多的话头。果然,表哥拿出在银行数钱的细致问我:“你邻居吵架你怎么知道?”我说:“门对门的,风也吹过来了。”“那证明他们声音很大,”他说,“大声吵架不算吵。”
这话倒是新鲜。
我想他会解释,但我不想听他解释,我觉得他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这除了有牌桌在催我,还因为,我实在不喜欢表哥那副衰败相。他是啥时候秃顶的?不到五十岁,即使秃,也不该秃得那般招摇,脑顶像被摸了多年的玉。姨父年过七旬也不像他这样。看来,人在低处,是要经受许多磋磨的,哪怕你表面淡然。大好的上午,跟一个衰败的人对坐,不仅浪费光阴,还要接受负能量。能量没有正负,那是科学;有正负,那是人生。我的有些朋友,比表哥年长八九岁,却个个生龙活虎,像太阳刚刚出来,日子刚刚打开。
我喝下一口茶,想着告辞的话。
但是表哥突然说:“外婆不行了。”
到底还是外婆的事,而且不是身体不好,是“不行”。
“你是说……”
“她活不了几天了。”
“没听说她生病啊。”
“老年人,还要生什么病!老本身就是病。”
然后他告诉我,“活不了几天了”,是外婆自己说的。“现在,跟外婆一起生活的,除了我和你嫂子,还有大堆人。那大堆人都是死人。她跟活人说话,也跟死人说话。凡是我和你嫂子听不懂的话,就是跟死人说的。但有时候也会误听,比如她问几点钟,以为是问我们,结果是问外公。那个‘几点钟’,也是死去的。她身边围着死人,也围着死去的时间。她已分不清生死。分不清,不是更接近生,而是更接近死。前天,外婆对我说‘军,我活不了几天了’。”
这让我想起我们单位一个退休领导。分明无病无灾,那领导却在去年六月十三日那天给单位打电话,说他十五号要“走”,希望把最新的文件送他过过目。大家都当成笑话,但还是拣出不涉密的,送了几份去。他在位时做过不少好事,退休后也从没给单位提什么要求。两天后的中午十二点零七分,他女儿打电话来,说她爸爸走了:“吃过午饭,他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看午间新闻,看着看着,闭上了眼睛,以为他是想睡,叫他去床上却叫不醒,而且再也叫不醒。”
都说这种死法是前世修来的福。外婆一生清简,有资格享受这福分,因此即使活不了几天,也说不上悲哀。
我问表哥:“外婆说没说个具体日子?”
“那倒没有。”
“这样,我这两天忙,下个星期我去看看她。”
“也好,”表哥说,“……但我找你,是有别的事。”
……
(全文刊载于2023-2《收获》)
罗伟章,著有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大河之舞》《世事如常》《谁在敲门》《声音史》《寂静史》《隐秘史》《罗伟章中短篇小说》(五卷)等,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作品多次进入全国小说排行榜,入选新时期中国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长篇小说五佳、《长篇小说选刊》金榜领衔作品、亚洲好书榜、《亚洲周刊》全球华语十大好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