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作家网

小说

周云和:一辈辈就这样走

1

近段时间,马文岩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瘦黑狗一样的身影;别看他只有十四五岁,乳臭未干,自认为还算一个阅人无数、脑壳灵光的人,竟也败北在他手里。想起这事,马文岩就像吃了泡酸菜一样摇摇头,苦苦一笑,接着是一声叹息。

马文岩不敢有丝毫淡忘,那天他正在厨房里切白肉,想几下弄来吃了眠一眠,确保精神饱满地做好下午县长办公会记录,一个电话不识时务地打进来了。他一双手油腻腻的不方便接听,想肉切好后洗了手拨回去。手机不答应,以一副不接不罢休的倔强劲头,响了一遍响二遍,二遍响过响三遍。房子燃了?马文岩无奈地放下菜刀,拉下墙壁上挂着的那一块淡绿色毛巾,揩着手上的油抱怨道。

老表忙吗?我是孟天强。

晓得你是“孟翻墙”,我正在切菜,啥子事?请讲。

你是不是给苟县长打一个电话,请他帮一个忙,把你表侄转到山泉中学去读书?

马文岩猛然怔住,我一个县政府办公室文秘股长,一般工作人员;苟县长是县领导,又不是我姑爷姐夫,可以随便支使;再说过年回老家时,知道孟小松考进了长水一中,突然要转到山泉中学,他不客气地回敬道,你霉得痛啊,市重点中学往县中学转。

孟天强说,孟小松在学校给班主任何老师关系处得不好,何老师不管啥子事都盯着他,给他过不去,他很反感,不想在那里读了,想转校。山泉中学我不熟悉,麻烦老表你帮一个忙。

马文岩一听,眉毛一皱,阅历告诉他,师生关系紧张,十有八九问题出在学生身上。他不好说穿,忙着做饭,便敷衍道,我问问再说。

孟天强立即往马文岩脸上抹粉,老表出面,肯定一棒棒一口垆缸,麻烦了。

2

马文岩和孟天强是姨孃老表,山泉县天柱湾人,一起读过小学初中。马文岩读书用功,考起了大学,毕业又考取了县里公务员。孟天强厌烦读书,喊他做点家庭作业,白天拖到晚上。父亲睁眼瞎,掉胳膊断腿地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当然比父辈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到强。他把希望押在孟天强身上,守在桌子边,见孟天强戳两笔又放下,不是搔痒剪指甲,就是喝水上厕所,到处都睡得清风雅静的了,他还在那里懒眉懒样地慢慢磨。第二天要做活路啊,又冷,熬不住,唬一声站起来,撂下狠话,不做完不准去睡。砰一声把睡屋的门拉拢闩上。

农村土墙房子,隔开屋与屋的那堵墙,筑来顶着房梁的,称为峰尖墙;筑来四方一样高的,称为平墙。平墙与房顶有一个“△”形空间。父亲睡了,心思还放在孟天强身上,心想过一哈儿还是喊他去睡了,该死的鸡儿脚朝天,实在做不完有啥子办法呢?大不了给自己一样在农村挖蜞蚂脑壳,还不是要过一辈子,只是辛苦点而已。起身开门一看,灯亮着,不要说人,鬼花花儿都没得。就一道独门,他遁土去了?抬头一看,他家平墙上那个“△”赫然在目,立刻明白,孟天强翻墙跑了;去睡屋一看,早睡得呼儿嗨哟的了。父亲到马文岩家里拜年,羡慕马文岩读书成绩好,说起孟天强的事,一桌人笑得前仰后翻。马文岩见了孟天强,从此便喊他“孟翻墙”。

孟天强初中还差一期便辍了学,提前实现了父亲所说“在农村挖蜞蚂脑壳”的夙愿。

又一代人,走在烙印着父辈深深脚印的乡间那条古道上:两边长满了铁线草、丝毛草、马鞭子一类野草,中间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不过时代不同了,孟天强可以挣脱乡间羁绊,见农村蜞蚂脑壳挖不出一个名堂,就跑去山泉城做生意,七十二行,哪行挣钱做哪行,结果哪行也没挣到钱。马文岩到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后,孟天强经常去给他添麻烦,不是找给这个领导打招呼,就是找向那个部门拿项目,不帮就来办公室,一天半天地坐在那把布艺沙发上,死乞白赖地等着候着,鼻血都给他缠出来;还到处扯旗放炮,我老表在县政府工作。马文岩很碍难,不帮,又是亲戚;帮吧,能力有限不说,还多多少少给自己带来负面影响,真有点像古戏曲说的那样,让下官为难啊。

马文岩赶材料七点过才回家。老婆打牌去了,搁在桌子上的饭冷菜凉,他热来吃了,洗好碗筷,有点疲倦,坐下沙发,懒心无肠地拿遥控器打开电视,孟天强托办的事,毛毛虫一样爬进心头。山泉中学他并不熟悉,突然想到两个月前,学校有一个姓朱的副校长,给县政府送来一个扩建球场的征地报告,曾打过电话询问领导审批情况。他摸出手机,找到那个电话号码拨过去,语气谦和地问,贵校转学需要一些啥子条件?

朱副校长说得易如反掌,简单,只要学校愿意接收,一切就OK了。

马文岩喜从心生,正要说出拜托的事,朱副校长话锋一转,一瓢冷水泼过来,问题往往就卡在不愿意接收上。道理很简单,除特殊情况,转学来的一般都是问题学生,要么成绩差,要么调皮捣蛋不好管。成绩差了会扯低班级成绩,影响老师绩效考核。调皮捣蛋的学生更让老师头痛。我们作为领导,要安排一个学生到班上去,先要征求班主任意见,班主任同意才行,不同意还不能强行硬安。最近有一个县领导打招呼,要转一个亲戚的娃儿来都没转成。班主任要叫县领导写保证,县领导咋个会写呢?好,你不写,我不接;我一个教书匠,怕你啥子呢?硬是顶着没接。怎么,你有人要转学?

马文岩慌忙搪塞道,顺便问问。

CCTV1美国新冠疫情泛滥成灾,CCTV2我国GDP快速增长形势喜人,CCTV3主持人在问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孩台上女嘉宾哪一个最漂亮,CCTV4军事专家在纵论南海问题,CCTV5是CBA篮球联赛。马文岩把画面停留在CCTV5上,边看电视边给孟天强打电话,把朱副校长的话给孟天强说一遍。从数九寒冬,到春暖花开,才传来孟天强近乎绝望的声音,那咋个办呢?你晓得的,我就是没读得有好多书,才在生意场上混不走。庄稼荒了荒一季,人荒了就是一代。老表,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

马文岩皱着眉头说,孟翻墙啊孟翻墙,你在逼牯牛下儿,我想得起啥子办法嘛,你最好直接找班主任沟通。

孟天强说,我找过了,班主任就是硬邦邦的一句话,你转起走。

马文岩冷了冷道,班主任叫啥子名字,电话多少?我来沟通。

孟天强说,麻烦老表了。

马文岩从沙发上站起身,从热水器里接半杯水喝了一小口,给那个姓何的班主任老师打去电话,主动报了姓名单位,所找何事。何老师声音甜美,但说出的事让马文岩吃惊,孟小松主要是违背学校规定,贪玩手机游戏成瘾,无药可救。不容马文岩置喙,炒黄豆一样噼噼啪啪说开去,似乎满腹冤屈终于找到倾诉对象。

我在班上宣布,按学校要求,星期天到校,上晚自习前,必须把手机交给我统一保管,周末放学再领回去。

孟小松也乖乖地交了,下晚自习灭灯就寝后,他仍然躲在被窝里叽叽叽打游戏。哪来的手机?寝室里的同学听见了,心头不安逸,不是孟小松影响到他们休息,是孟小松一个人抱着手机吃独食,不像隔壁寝室,有一个同学也私藏了手机,但他设定闹钟,拿出来一间寝室的同学轮流一个人耍一个钟头,时间到了便拿给另一个同学耍。有同学向我举报孟小松,上午放学,我留下他问,你晚上耍手机?他脖子一梗,说,手机都交给你了,哪里得来耍呢?我说,有同学反映。他显得很委屈,他们纯粹是诬告。我没有真凭实据,心中存疑,也许同学之间有矛盾,便说,但愿你说的是真话。你不要记在心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天晚上,孟小松在被窝里耍得正欢,被值日老师抓了现场,没收了他的手机,叫他找我拿。第二天,孟小松才来给我认错,说他有两部手机,交的那一部,是花了一百多元钱,在街边地摊上买的烂货。我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叫他晚自习在班上作了公开检讨,周末放学还是把手机还给了他。

可他不思悔改,得寸进尺。何老师的话语浸透激愤。

我把班上同学们的手机,统一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锁着。那天,孟小松上午放学去交数学作业,看见我的钥匙丢在办公桌上忘了拿走,他拿起钥匙打开抽屉找出他的手机,想中午躲在一个角落里过游戏瘾。拿出手机后转念一想,干脆去街上配一把钥匙,几时想耍了几时来拿。平时我们老师办公室的门少有锁,他想耍过后悄悄还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他没吃午饭,去街上偷配了钥匙,回到学校,白天到处是眼睛,他躲进行政大楼厕所隔断里,耍到下午上课预备铃响。

晚上,孟小松把手机拿回寝室,把被条拉来蒙着脑壳耍,邻床同学发现了,很羡慕,喊孟小松“招待”他耍一会儿。孟小松正在过关斩将,说等一哈儿嘛。一等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全寝室的同学都不安逸他。他怕同学来我这里检举,给同学们承诺,保证晚上大家都有手机耍。跟他关系要好的刘国林问,咋个有?他说,你别管嘛;要耍的,晚自习下了,在教室旁边桂花树下等我。下了晚自习,寝室里几个同学先后来到约定地点,孟小松手一挥,走!领头走前面,进我的办公室,打开装手机的抽屉说,各人拿各人的,早晨六点半统一交给我,我拿回办公室锁好,晚上要耍我们再来拿。

又是咋个戳穿的呢?第二天上课,我发现有几个同学打瞌睡,黑板擦擦在讲台上磕了磕,提醒他们振作精神。几个脑壳懒绵绵地勉强抬了抬,过了几分钟又耷下去了。刚好课间操,我点名把几个上课睡觉的同学喊进办公室,一看,全部是一间寝室的。奇怪,我说,你们昨天晚上集体当强盗去了?他们你睃我一眼,我睃你一眼,刘国林捂着嘴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脸色一沉道,还好笑!我叫孟小松先说说,为啥子上课打瞌睡?孟小松很淡定,瞟了一眼同学们说,肚子痛,一晚上都没睡好觉。我嗯了一声,目光放在秦朝阳脸上,你说说,你也肚子痛?秦朝阳望着脚尖,小声道,孟小松肚子痛,扳去扳来的,影响到我们睡不着。我扫了他们一眼说,孟小松影响到你们都睡不着觉?他们哑起不开腔,我很生气,说,看来昨天晚上孟小松病得不轻,一间寝室的人,咋个没有一个站出来想办法送他去医院?同学之间情谊就这样淡漠?

堡垒最后被我攻破。上课铃响了,我说,反正你们上课都要打瞌睡,不用去上了,伸手拿过一沓作业本批改起来。十多分钟后,班委秦朝阳坚持不住,坦白耍手机去了。我从作业本上抬起头来盯着他问,哪来的手机?同学们的眼睛都望向孟小松,你一句我一句说出了当时情况。我一听肺都差一点气炸了,指着孟小松说,你不用上课了,回家把父母请到学校来。

3

何老师再一次叫孟小松回家把父母请到学校来,是孟小松越走越远,竟然铤而走险,翻窗入室偷手机,偷!

哪里有那样贪玩手机游戏的嘛。俗话说,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孟小松是再五再六再七再八了,并且性质越来越恶劣。马文岩从电话中听得出,何老师满是无奈与恨铁不成钢的悲愤。

元月八日晚上十点半发生的那一件事,她对孟小松彻底失望了。

班上有一个同学,下晚自习不久突然肚子痛,家里用手机给他转来钱,叫他去医院看急诊,学生捂着肚子到教师宿舍来找何老师拿手机。何老师已经上床了,重新穿戴好跟学生一路去办公室,打开抽屉,翻遍了也找不到那个学生的手机。数总数,差三个。何老师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摸出一千元钱来,叫学生先去医院看病。

自从孟小松偷配老师办公室钥匙拿手机的事发生后,学校加强了管理,办公室晚上都上了锁,同时安装了摄像头。何老师找到学校监控室,调看监控视频,发现黑黢黢的夜色中,一个瘦高个子,领着一个稍矮、一个微胖的人,贼头贼脑地来到教师办公室门口。瘦高个子伸手推了推门,向两个人摊了一下手,表示打不开。光线晦暗,看不清楚脸上表情。瘦高个子朝前走了两三步,抬头望望墙上窗口,伸手试了试,够不着。他向另外两个人招招手,两个人跟过去,一个抱着他一条腿,用力往上托。瘦高个子费劲地抓住窗台,成功地爬上窗口,推开窗子翻进办公室。几分钟后,瘦高个子从窗口露出头来,两个人迎上去,把他从窗口上接下来。他从衣包里摸出巴掌大的长方形东西,一人给了一个,然后从办公室门前消失了。何老师熟悉这三个身影,孟小松、刘国林、王天冬。不用说是孟小松带的头。何老师心里火苗一蹿,要去寝室找他们,路上接到爱人电话,说儿子不睡觉,到处找她。她站住脚看时间,快一点了,才改变主意明天再说。

马文岩油然联想起孟小松的父亲翻墙睡觉的事来,莫非有遗传?

早自习,何老师欲擒故纵,在班上说,昨天晚上,我办公室抽屉里丢失了三部手机,请知情的同学给我联系。如果是我们班上同学所为,主动给我说清楚,按校规校纪处理;否则,报学校保卫处按偷盗处理。

何老师在说的时候,眼睛望着全班同学,眼角余光则紧紧拴住孟小松。

孟小松在埋头抠指甲,看不到脸上表情,似听非听的样子。何老师揣测孟小松内心在翻江倒海,会主动找她认错。她布置好早自习,回办公室去了,以为孟小松等三个同学会去办公室找她认错。结果风平浪静,三个同学下了早自习,去食堂吃饭去了,没有谁去找她,包括课间操。

何老师反而稳不住阵脚,放学叫孟小松三个同学去她办公室,问他们与手机被盗有没有关系?刘国林、王天冬斜着眼睛瞄孟小松,孟小松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有如在高山顶上看风景。何老师点着孟小松问,你说说,是不是你干的?孟小松说,不是。何老师心里蹿出火苗,说,我昨天晚上看过监控了,你带着刘国林、王天冬去偷的,还不承认!孟小松毫不口软,你不要诬赖好人,手机掉没掉,你打开抽屉数一数,不就一清二楚了?

何老师心火熊熊,拿起钥匙,打开抽屉,从抽屉里捧出手机,一双一双地数,动作幅度很大。数完,傻眼了,一个不少。怪了,昨天晚上数了两遍都差三个,现在咋个会一个不少呢?再数一遍,对的,仍然一个不少!她眼睛剜着孟小松问,你昨天晚上翻窗子进办公室去做啥子?孟小松不好否定,我帮你检查一下手机锁好没有。何老师突然大笑起来,哟,想不到你这样关心老师,关心手机安全,我应该好好地感谢你,在班上公开表扬你才对是不是?

何老师深感蹊跷,这到底是咋个一回事呢?她给孟小松三人留下尾巴,你们下去好好想一想,翻窗子究竟是啥子意思?想好了来告诉我。

三人走后,何老师看了一眼墙上那个蓝边石英钟,快中午一点了。爱人不在家里吃饭,儿子在上幼儿园,她去学校门口吃了一碗酸辣水粉,又去学校监控室查看监控,通过快进的方式,查看到凌晨六时五分,孟小松领着刘国林和王天冬,披着淡淡曙色,鬼鬼祟祟地来到她的办公室窗下,重复了一遍晚上进出窗口的动作。她瞬间明白,孟小松把手机偷去耍了后,放回办公室抽屉里了,他才有强硬的底气、生硬的态度,对待她的审问。

我都快变成福尔摩斯了。何老师说,要是我简单省事,交学校处理,不用说,开除,记入学籍档案,想转学,哪个学校敢接收?毕竟是我的学生,给年级组长汇报,作劝其转学处理。

马文岩听得浑身乍寒乍冷,孟小松这小子,真不像话!他尽量把语气变得委婉地说,感谢何老师多次原谅孟小松,更感谢何老师和年级组长给孟小松留了一条后路。马文岩鼓了鼓勇气,何老师,你为孟小松的学习操碎了心,不打搅已经打搅你了,真诚希望你宽宏大量,再给孟小松一次学习机会,我愿意参与进来,配合他的父母一道管理好他,督促他痛改前非,搞好学习,不辜负你的希望好吗?

何老师说,不是给不给机会的问题,孟小松痴迷手机游戏这事,我个别教育他,叫他写保证,在班上公开检讨,多次请家长到学校来交换意见共同教育,该用的教育手段全用上了,对他不起丝毫作用,反而变本加厉,我认输,缴械投降。不说了。果断挂断电话。

马文岩脸上如同被人泼了一碗辣椒水,火熛熛的。他惴惴地想,我要是老师,遇到这样的学生,恐怕早就几耳光扇他出校门了。

4

广东队一个黑不溜秋的球员上篮,球不管不顾地往篮圈里钻,新疆队一个高个子球员伸手一拨,篮球斜线飞出。

我能把何老师的“篮球”拨开吗?马文岩思绪翩跹;给何老师打电话时间过长,口有一些干,他喝了一口水,一屁股塌进沙发,头枯萎在靠背上意念翻腾,要何老师放孟小松一马,三个字,不得行。忙是帮不上了,可孟天强那一句地荒荒一季、人荒荒一代的话,又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不禁生长出责无旁贷的侠肝义胆。

找谁帮忙呢?长水市不熟,山泉县稍微熟一点,可鞭长莫及。上溯三代捋捋马孟两家的社会关系,除了他,全在农村挖蜞蚂脑壳,既无钱又无势。吉兆?新疆队那个帅气的球员飞身扣篮,把球扣进了篮筐,还吊着篮圈秋千一样荡了荡。马文岩眼前闪过一道光,找任科长试试。他是长水市中区政府办文秘科长,去年一起参加市政府办公室文秘人员培训,住一间寝室,很谈得来,彼此留了电话,加了微信,一直在互动。他直起身子,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给任科长打去电话。任科长爽快接招,并且很快给他回话,找了长水一中张副校长,答应协调年级组长和班主任,再给孟小松一次学习机会,但必须有一位管理得住孩子的家长,到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

难如登天的事,反掌般轻松搞定。马文岩心潮拍岸,给任科长下跪的心情都有了,连声道谢,问任科长,看怎样给张副校长表示一下?任科长说,他耿直正派,最讨厌这种拉拉扯扯的事。马文岩给现在好干部下的定义,是不主动伸手向人索要钱财,别人给他钱他给别人把事办好。居然还有另类,感叹说张副校长是难找的好人。事后才知道,张副校长是任科长的姐夫。

新疆队那个勇猛的球员投进一个三分球,赢得一片掌声。马文岩望了一眼,给孟天强打去电话,准备先卖一个关子,便说孟翻墙,我是脚法手法都挽尽了,石狮子的屁股没门儿。继而用抱怨的语气说,你还说孟小松对老师很反感,意思责任在老师那里,你晓得孟小松在学校的表现不?

晓得,就是爱耍手机。

仅仅是爱耍手机?不晓得偷配老师办公室钥匙拿手机?不晓得跟你小时候一样翻墙,爬进老师办公室偷手机?

晓得。

既然晓得,你咋个还要那样怪老师呢,是不是在护短?

我没有护短。我晓得孟小松耍手机成瘾,发现一个收缴一个;我都给他收缴六个了,装在一个塑料口袋里,现在都还放在我的车上。

你好多钱给他买啊?

我从来没给他买过。是他抠生活费,还有逢年过节老辈子给他的钱买的。

学校不止一次找过你,你就没想办法把他管紧点?

我和他的妈都在管,又怕管紧狠了出事。像大舅子的娃儿,也是爱耍手机,大舅子性格火暴,动不动就摔手机打人,娃儿逆反心重,越管越野,书不读,跑出去半年多了。舅子那个镇,有一个女娃子,耍手机入迷,家长给她收了,她跳楼威胁,后来硬是跳了楼。幸好三楼不高,雨篷挡了一下,只摔断一条腿和两根肋巴骨。

马文岩哑了嘴,是啊,把孩子管紧了也不行,如何掌握好度确实考手艺。他没再卖关子,把找任科长的事告诉了孟天强。

孟天强听了,激动话不成句,老——老表,太感——感谢你喽。我晓得,只——只要你一出——出马,没有搞——搞不定的事。我——我明天来城头,请你喝——喝酒。

事情还没有办好,酒冷着以后再喝。你两口子哪个去陪读呢?

他妈管不住,只有我去。

可以。你先不要把刚才我告诉你再给一次读书机会的事告诉孟小松。你给他说,想读书,唯一的办法,只有你亲自去找表叔帮忙,看他愿不愿搭手。我要好好折磨他一下,让他晓得锅儿是铁铸的。

孟天强又是一连串感谢的话,说,我马上就喊孟小松打电话给你。

天气阴冷,僵手僵脚,马文岩想去烫个澡,刚动念头,孟小松便打来电话。他站起身,在客厅里走着接听。孟小松的声音像蚊子。马文岩问他,你是女的,还是没有吃饭?孟小松声音勉强大了点,说,表叔,我想读书,你帮我一个忙嘛。

马文岩有意瓦解孟小松的意志,说你的情况我晓得了,读书有啥子意思哟,现在很多大学生研究生,读了一肚皮书,还不是在城头跑外卖、送快递。你没见过报纸上说北大的学生杀猪卖吗?我有一个朋友,办公司要招一个资料管理员,月薪一千多元,广告打出去,两百多人来应聘,大学生都几十个;他家头装修房子,两百多元一天找小工还找不到。所以,你还不如早一点在农村学挖蜞蚂脑壳,未来粮食肯定成大问题,你当一个种粮大户,说不一定会发大财。

孟小松弱弱地说,不,我还是要读书。

怪不得很冷,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