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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尼:小卒过河



没必要撒谎,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看得见时多半出于想象,但人们非要问我真相,以便寻求答案。

卷帘门留有小腿高的宽缝,可以看见室内的桌椅板凳和吧台,能听见吊扇嗡嗡响,至少开到四档。靠近吧台的椅子外露出男人的脚,八字形,呼噜一声接一声,他的身体躺在拼接的椅子里。过道旁的门边有双女人叠着的脚,她的身体在包间里。他们是我的堂姑姑和姑父。下午两点零五分的街道,空无一人。城市烤熟了,街道和房屋在软化,面前的铁皮棚报亭成了大烤箱,热浪在周围荡漾。如果可能,只有知了对我呼喊:“杨天眼,你看见啥子?”

我又朝里看了看,外面太亮,眼睛花了,一团漆黑。我眨眨眼,却是一片花海。当然是幻象。我可以轻易进去,但我选择坐在门边的台阶上。人总是要不断做出选择的。我放下棋袋子,噗啦一声。他们没醒。

城市就是城市,比乡镇大了不知多少倍,更别说农村。我在镇上读的初中,这是我第一次进城,早上出发,半天能到,算出远门了。按照姑姑指示,到汽车站以后坐二路公交,在川北医院站下车,下车后旁边有条巷子,进去走一截到丁字路口,他们的餐馆就在左边。“记到,‘李平中餐馆’。”我不小心错过一站,下车后想往回走,就会找到那条巷子,结果转向了。我高估了自己,原来那么容易失去方向。亏他们还凡事来问我。

路口众多,见不到什么人,转一个多小时,总算发现有三五成群的人聚集一方阴凉台阶,有躺有坐有站,蒲扇翻飞。想去问路,仔细一看,正是川北医院,巷口就在旁边。

吊扇的风从门缝钻出来,吹干了后背,前胸还湿。我迟迟缓不过劲儿,心脏敲打T恤,就像有群知了在那儿鸣叫。深圳比这座城市更大更热更繁华,进去就没了。即使这样,我最初还是决心去深圳跟父亲在一起,只是父亲提都没提。父亲来电话说:“不想读书去找你姑姑吧。”我未曾谋面的继母在一旁嚷:“深圳哪是说来就来的,没地方住。”父亲的样子越来越模糊,死去多年的母亲总是那样清晰。他们都说我母亲有病,没错,现在我明白那应该叫抑郁症,但谁要骂她“疯婆娘”我还是不愿意听。她纠结的事太多,怎样赚钱,房子什么时候翻盖,男人什么时候不喝大酒。丢只袜子,如果找不到就要一直纠结下去。但她是纠结去不去深圳打工才变严重的。她担心我成为留守儿童,又没有能力带走。她曾经问我:“告诉妈妈,去还是不去,你看见了啥子?”我不想让她走,也不想让她为不能走而着急,没有给她指引方向。她乱作一团,胡乱转来转去,雨夜里经常出去大喊大叫。那晚电闪雷鸣,她又跑出去,我跟在后面。她哭着叫喊一阵,忽然停止,回头看了我一眼。闪电照亮了她,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她欣喜舒展的面容,像朵美丽的豌豆花。她说:“一片花海,一片花海。”她面前分明是水塘,她走进去,人就不见了。之后我没有哭,继续和大人们下棋,他们说我就知道下棋。她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哭。我眼前总有一片花海,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跟外婆住,成了留守儿童。此后再没见过父亲,只用他深圳寄来的钱、物,以及听他言语简短的声音。留守还是遗弃,不必计较,大人有大人的难处吧。我听说许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就决定不读高中不考大学,凭我向来差等生的成绩也考不上,是时候自己给自己找真正的方向了。但是,在热浪中辗转那一个多小时,想用手机导航(还没用过,镇上就一条街,用不上),我始终没掏出手机也没打车。我想,如果找不到李平中餐馆,就打车去火车站,去深圳,那是天意。谁知偏偏找到了,这也是天意。

我的姑姑杨桂丽醒来已近四点,平时睡到四点半。躺下时知道她的堂侄儿要来,也了解大概时间,想着就眯十分钟,谁知睡过头了。为提高收入,店里近期加了早餐卖米粉,早上五点半起床,大热天,不补觉会死人的,一补觉躺下就成了死人。这是我姑姑打电话告诉我的。姑姑从小包间出来,打着哈欠,骂天热,绕过男人那双脚就看见门口的半截背影。她提开卷帘门,惊声叫:“天呐,龙娃呀,杨天眼啊,咋不开腔喃?”

我正独自下棋,见姑姑出来,急忙起身,姑姑又惊叫:“天呐,咋一点没变?天呐,天呐!”姑姑上次回老家,我九岁,瘦小,细皮嫩肉像女孩,七年了,还是老样子。姑姑忙,上次回老家也是因为我母亲去世,不得已要去参加葬礼。姑姑老了许多,有些憔悴。

我深入研究过,自己到底是不是侏儒,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许多十六岁男孩已经开始变声、长胡须、喉结,这些特征我一样也没有。我的皮肉、骨骼都处于童年的稚嫩阶段,而侏儒只是不长个子,其他特征会有变化。我只是在九岁按下了暂停键。

姑姑流泪揽住我:“这娃儿就是想妈想得啊才不长个子。”

我说:“姑姑,放心吧,我是晚长的人。”

就听见我的姑父李平粗声粗气地说:“没法哦,没法,这哪有法。”

姑姑让我坐在吊扇下的椅子上,有点讨好地说:“快喊姑爹。”

“姑爹。”

姑父嗯了一声,再次打量我。

“真正没法。”他的秃顶油光闪亮。

两个服务员一个墩子工从大包厢出来,一并打量我。姑姑说:“去,去切西瓜。”他们去厨房切了冻西瓜出来。姑姑最先啃完,对姑父说:“没法没法,人是尿憋死的吗?我就不信,有啥事是没法的,总有办法。”姑姑的心思我明白,心里直打鼓,这就是来了她不能不管的小孩子。总不能又送去读书,户口不在这,想读城里高中不容易。再说成绩本来不好,哪怕读最差的高中也跟不上。她曾打电话督促过,要我好好学习,将来靠自己,考上好大学才有出路。我从小就不想读书,只想下棋。明知不可能,她仍反复念叨不切实际的理想:“大不了送去高中,继续读书,找找人,就去那边小娅的学校。”

姑父说:“哪怕像刘二娃那么高呢,再养一养能用。”

我看了看倚在过道门口的刘二娃,比我高大半头,但人胖,骨骼大。刘二娃得意地啃着西瓜。

姑姑说:“送去读书。”

姑父将瓜皮掷向姑姑:“脸沟子厚,改不了的土包子。”

姑姑将瓜皮还给姑父:“不要瞧不起农村人,当年你除了有城市户口还有啥?我瞎眼了才嫁给你。早就告诉你,他叫杨海龙,还叫杨天眼,杨天眼就是杨二郎,有天眼,他能看见的你看不见,你就是睁眼瞎。”

姑父笑了笑:“那我们两个瞎子天生一对。”

姑姑脸色难看:“不要跟我嬉皮笑脸。”

姑姑又对服务员和墩子工说:“我侄儿真有天眼,天眼只有小孩子才开,大了就关闭了,所以才不长个子,他的天眼还在。”

我猜对了村里所有女人肚里孩子的性别。其实我是随口说的,应该是巧合。后来他们的问题越来越复杂,是否外出,是否种地,是否翻盖老房,是否进城买房的最佳时机,我无法回答,就随手摸一颗倒扣的棋为他们指引方向。我根据一点点口诀来灵活解答,有时胡编乱造,他们全照做。有次开推土机的赵伯伯居然问我去推掉村主任家的房子有多少胜算,他要报仇。我当然不能让他报这个仇。于是,我让他摸了一颗棋,他摸的是“卒”。我告诉他,小兵干不成这事。他问那要摸到啥才能干成,我说要么摸到“车”,至少也要摸到“炮”。他心服口服地离开了。周末或平时放学总有人来家找我,甚至没时间写作业,我累坏了。直到去镇上读书,才摆脱这些。从这点来讲,姑父说我们是土包子倒也合理。我纠结去深圳还是来找姑姑,也摸了一颗棋。我摸的是“马”,马走日,光明大道,寓意好。这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深渊,无意中我也掉了进去。

姑姑的话激励了我。我来到门旁铺在台阶上的软布棋盘前,把红棋装进布口袋,黑棋逐一翻个,再闭眼打乱次序。我说:“我来的时候摸到‘马’,马走日,应该是光明大道。现在看来我要再算一次。”我摸到了“卒”。“没退路了,只能往前走,勇往直前。”我说。其实姑姑揽住我那刻,我就不想离开了。只要我不想离开,无论摸到什么棋,我都有办法说出利于自己的结果。

姑父一定看见我忽然变得少年老成的目光,才走到象棋这儿来的。我就是这样欺骗村里人的,纯属无意,因为他们受欺骗后充满信心。这种目光我是跟外婆学的,包含了爱、信任、隐忍。外婆总说:“我们龙娃儿没问题。”

姑父说:“你娃儿搞些啥阴谋诡计?”

我说:“姑爹,棋这东西,神秘有魔力。你看棋盘,谁规定这样画的?横竖斜,咋没波浪圆圈呢?神就神在这儿,盘,棋盘,就是命盘……”我一口气讲了很多,包括数理、八卦、属相、星座,这些都是在学校跟同学随便玩的,临时发挥而已。我不禁佩服自己。

姑父摩挲着秃顶,将信将疑摸了一颗棋。如果姑父不是摸到“将”,我还要费番周折。我说:“姑爹,你摸到了最好的一颗棋、最有福气的棋,其他棋都要围到这颗棋转,其他棋都要保护这颗棋。总之,你不需要费什么力气,想要的好事都会降临。”

姑姑说:“李平啊李平,我就说你命好嘛。娶我那天你就注定好命了。这个家这个店还有小娅要不是有我,你就……哼。”

姑父叫来服务员和墩子工,让他们摸棋。姑姑不摸,一家之主摸了算数。他们谁也没摸到“将”。姑父说:“准吗?真正准?”

我说:“准。”

姑姑说:“龙娃儿是我们村的神童。”姑姑又讲了一些我小时候在村里的“神迹”。“所以嘛,他长不高,一身灵气。莫看他是我堂侄儿,看到他比看到亲侄儿还亲……啊,也不是,咋说呢,对,是有安全感。”

我看见包括姑姑在内,他们看我的眼神变得肃然起敬。这让我有些不安。不过,能怎样呢?我没指引谁去偷盗、抢劫、杀人。

姑父说:“龙娃儿,想读书不?豁出去了,姑爹想办法。”

我拼命摇头。

姑父说:“你颠不起十斤的锅,拿不动四五斤的刀,怕是够不到洗碗槽,总不能让小娃娃当服务员在前堂跑来跑去吧,你实在太嫩气了。咦,你那么会算,咋不算一下自己能干啥?”姑父狐疑地看着我。我一惊,但我只能做出镇定的样子。我打乱棋子,又摸了一颗。“西边是什么?”我说。

“天呐,卖花圈纸钱的。”姑姑吓了一跳。

“再往西。”

“一些馆子嘛,还有蛋糕铺、水果铺、文具商店。”

“继续。”

“那就过马路到学校了,小娅的学校。”

“继续。”

“再过去就是批发市场。”

“批发什么?”

“啥都有,衣服鞋子、牙膏牙刷、锅碗瓢盆、气球玩具……”他们抢着说各种物品。

“对,气球,就是气球。”其实我想起辗转那一小时,看见路边榕树下一大团奓开着的彩色气球,下面睡着个人。气球的色彩让我眼前一亮,就像看见一片花海。

姑父无比信服:“莫说,这娃儿还真有些名堂,没有啥比卖气球更适合了,你是不是看到那有个幼儿园?”姑父站在台阶上,指着丁字路口向北延伸的方向。我摇摇头。

“是啊,就算看到,你这么小个娃儿也未必能想到卖气球,是你的天眼你的棋告诉你的。”

姑姑揽着我:“比小娅还小一岁,卖气球,我可怜的龙娃儿。”

姑姑揽着我,我就真正回到九岁。我喜欢这种感觉,像母亲逛完花海回来了。




我要感谢门口延伸的平台,之前放着两摞塑料凳子,姑父挪走了,我坐在那儿,棋也在那儿,它是我在这座城市的立足之地,差不多有一平方米。氢气球在我头顶绚烂铺展,有时会荡漾到房子拐角,它们拴在我脚底与第二梯台阶平行的墙上,那里钉了些钢钉。我坐在平台上,可以说丁字路尽在眼中,能看见左侧幼儿园第一个蹦出的孩子,还有对面派出所的动静,能看见右侧医院后门进进出出的人,只是报亭挡着视线,看不见对面小区的大门。一偏身能看见西边的街道。有次,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奔跑经过,忽然停下急迫地对我大喊:“快点,迟到了,迟到了,你还不上学?”我“嗤”了一声:“老子初中毕业了。”他挠挠头跑掉了。有时下着棋,生意来了,他们会自行取下想要的气球,扫码付款。来下棋的人多,这都是姑父宣传的:“你娃儿肯定下不过杨天眼。”下完棋,姑父当然不忘让他们摸棋。“你娃儿肯定摸不到‘将’,嘿嘿。”

姑父对报亭的老两口不敢叫“你娃儿”,他们六七十岁了。姑父说:“吴爷,跟孙辈杀一盘,未必能赢哦。”姑父早跟我讲过吴爷下棋厉害,附近会下棋的还没人能赢吴爷。很长时间,戴老花镜的吴爷没跟我下棋,只在一旁观战。姑父悄悄说吴爷这个老怪物被我的能力吓到了,怕输了没面子,因为我已赢了他赢的所有对手。姑父也怕我输给吴爷,那会有损我的名声。毕竟,摸棋的信任度多半建立在我的棋艺上,跟我下棋的人还没谁摸到“将”,我只能赢不能输,我的棋艺足以证明我的不同凡响,那么摸棋这件事神秘又神奇,不是小孩子随便搞的占卜把戏。

另外,自从我来以后,餐馆生意比之前好了许多,姑父认定是“将”带来的运气。姑父还声称只有杨天眼用他的棋布阵,摸棋才准确,因为杨天眼有天眼。其实不必这样。半月时间,周围的人已对我刮目相看,认定坐在台阶上卖气球的孩子不是一般人,心慈面善,骨骼柔软,连眉间尺寸也丈量过似的,眉心宽阔,足有三寸,其实连两寸都不到。男男女女纷纷来摸棋。我确实撞大运了,至少为五人占卜的事情都找准了方向。这足以奠定我的占卜地位。他们曾经做试探,每天问我医院里会不会有人死去。医院一旦有人去世,靠近后门的墙边就摆有一溜花圈,不仅大家可以看见,卖花圈的人也一定知道。有次我猜错了,卖花圈的老板娘沉默一会儿,告诉大家并不是每人死去都有人送花圈。事实是那天没人死去,我的“天眼”没看见。但他们不允许。他们允许自己相信我什么都能看见。

有一天我的棋盘赫然出现一张百元大钞,用一颗棋子压着,那颗棋是“将”。我知道一定是悄悄占卜儿子是否能升官的那位老人趁我不注意留下的。近一月,终于有人摸到“将”这事我并没告诉姑父,那时他正戴着厨师帽在灶台前忙碌。

城里人比农村人更热衷摸棋,这是我没料到的。我并不得意,而是日渐伤感。同时,我总感到有双眼睛从什么地方悄悄盯着我,当我猛去寻找,又不见了。我有些不安。我眼前还有一双眼睛晃动,这双眼睛从未抬起眼皮,这是小娅的眼睛。它让我更加不安。最心慌的是我每次去批发气球总要迷路,实际只需向西穿过一条马路,再向东回来就是。但我从批发部出来就转向了。是的,就一条路,一条路。我发誓不用手机导航,可不用就迷路。糟糕的方向感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什么杨天眼,什么小神仙,就是个长不高还迷路的废物。有时也有些人一边摸棋一边说我搞封建迷信,小心派出所的人来抓。

秋凉以后,吴爷才决定跟我下棋。说实话,我想输。就像刺破美丽充盈的氢气球,让他们,尤其是姑父,看见什么才是真正的干瘪的真相。吴爷白花花的脑袋出现在棋盘对面,苍白模糊的眼眸透过老花镜瞄我一眼,双手颤巍巍地抹了抹脸,我就更不忍心赢了。然而,事实并不像我想的那样。第一盘,我已发觉吴爷棋艺精湛,的确遇到对手了,这反而激起我博弈的兴致。吴爷确实厉害,我险胜。第二盘平局。第三盘,实际吴爷必胜,我冒汗了,但关键时刻他走了一步众人轰然惊呼的棋,直接导致失败。他们评价吴爷自从检查出脑梗死,手越来越不好使,棋艺也不如从前了。我猜测,吴爷故意手抖,让棋偏离了方向。落子无悔,大有命数如此的意思,为了让我变得更加神奇。

姑父开怀大笑,让吴爷摸棋。但凡摸棋的人,我会提前让他想好要预测什么。吴爷有几件悬心事,首要的不是生死攸关还能活多久的人生大事,而是报亭还能不能开下去。报亭是他儿子申请办理的。吴爷原在县文联工作,五十岁病退,和吴婆婆来打理报亭,帮忙带孙子。这是儿子安排的。头几年,报亭生意好,慢慢就不瘟不火。到现在,报亭开了二十年,已没什么人来消费。其实大可以兼卖冷饮、热豆浆什么的。吴爷犯怪,坚决不掺杂其他,要把报刊经营到底。

“手机和电脑看文字,能比得上纸吗?字就应该出现在纸上。”吴爷总是这样说。

城市报亭早已逐渐消失街头,人尽皆知,这是互联网时代。吴爷不听儿子的,也不听众人劝告,执拗坚守。吴爷犯怪的事多。翻看报纸的人不能超过三分钟,要么买,要么放下,否则就要收费。原本这情形,能有人愿意翻翻报纸,该心怀感激了。吴爷偏拗着。

对于李平中餐馆,报亭是最大的障碍。如果没有报亭,餐馆门外会多出一块空地,能再摆两张桌子。两张桌子是小事,重要的是李平中餐馆就会彻底亮开。商铺面前,没人愿意门前有座山。我来第二天,姑父给我讲了吴爷多怪,让我算一算,报亭还能坚持多久。说实话,十六年来,我从未翻过一份报纸,我承认我不是好学生。我盯住报亭看了一会儿,对姑父说:“放心吧,报亭死于2018。”姑父开心地拍拍我肩膀:“那就是今年?”

“当然,命数到了。”我的神态语气像位老者。

显而易见,正在兴建的融媒体中心大楼就在巷口不远处,作为一个十六岁男孩,即使生活在乡镇,也比有些弄不明白互联网的长辈明白融媒体的含义。“互联网时代,对纸质出版物是致命的摧残。”这是我的语文老师说的。

融媒体大楼和报亭,单从身材上讲,报亭必遭覆盖。吴爷早明白这些,大家说他作怪,这年纪该回去安度晚年了。姑父催吴爷摸棋,按我观察猜测,吴爷确实想要试试。因为他故意输棋让我成为无敌胜者,就为摸一颗能改变报亭命运的棋。一半信其有,一半自欺欺人,万一好棋一来,说不定事情翻转。吴爷慢慢离开小板凳,走下台阶来回踱步。我已布好棋阵,等他攀上台阶伸手过来。当他第四回合从我身边经过,忽然一甩胳膊:“我才不搞封建迷信。”

“吴爷,你就当摸起耍嘛!”

“是啊,怕手抖摸到烂棋吗?”

“快哟,吴爷你就算一算将来还有没有人看报纸。”姑父说。

“这就是封建迷信,真的。”我诚恳地说。

他们说我心软,知道吴爷不敢摸棋,给台阶下。吴爷还是没有摸棋。

“你搞封建迷信,小心遭抓。”吴爷指着不远处派出所的大门说。

有人扯嗓子叫吴婆婆来摸棋。其实,吴婆婆就在报亭侧边,跟我差不多一条直线。吴婆婆早想占卜她的将来。吴爷和吴婆婆只一个儿子,挣的钱都帮衬儿子了,包括吴爷的退休金。吴婆婆是农民,儿子媳妇有正式工作,钱总是不够花,买房,买车,买股票,给孩子报培训班,美术钢琴书法,节假日还要四处旅游。儿子媳妇不是胡乱花钱的人,聚餐、旅游都是你来我往的事,除非远离社交。早些年吴爷想给吴婆婆买社保医保,为帮衬儿子,一直没买。儿子媳妇的意思,老了有他们呢。吴爷得脑梗死以后,吴婆婆害怕了,怕老伴先走。如果那样,吴婆婆只有靠儿子了,吴婆婆也害怕靠儿子。万一得什么病,老了太容易得病,吴爷就是例子,好好的人说病就病。没有收入,没有医保,吴婆婆病不起,进医院就得钱铺路,岂不拖累儿子。吴婆婆有高血压,凡事小心,走路步子不敢迈大了。吴婆婆弓着背每次小心翼翼来到我身边,都问相同的话:“小神仙,能算出我会不会得病吗?”我从没回答这个问题。

吴婆婆鼓励吴爷摸棋,吴爷拉吴婆婆摸棋,两人互相推让,谁也没走向我。

姑父说:“你们老两口啊,摸不摸棋都一样,杨天眼早说了,你们的报亭……”

我大喝一声:“住口!”

姑父吓一跳,周围的人同样吓一跳,他们从未见我如此暴躁。我正不知怎样才好,姑父打了自己一巴掌:“看我这臭嘴,差点泄露天机。”

我松口气:“晓得就好。”

事情发生在三天后。上午十点,丁字路口传来密集的鞭炮声,许多人望向医院后门,没有送葬车出现。鞭炮声来自融媒体中心大楼,几架无人机在大楼顶飞翔,剪彩仪式正在进行,我们可以听见此起彼伏的掌声。

这天终究要来,附近的商贩纷纷安慰吴爷。吴爷站在报亭旁背手望向融媒体中心大楼:“他卖他的,我卖我的。”引来一片笑声。

“老爷子,你这心态好,但是我们就不能照顾你生意喽。”

最开心的是姑父。融媒体中心大楼正式投入使用,不仅可以清除报亭这个障碍物,更重要的是带来人气。大楼那么多上班族要吃饭,只要走进这条巷子,也一定要走进这条巷子才能到达另一条饮食密集的西街,必定经过丁字路口,李平中餐馆是第一家,早中晚全天供应。

我发现自己有些不正常了,思维常常陷入棋里,无论什么事,总要跟某颗棋联系起来。只有跟棋联系起来,我不安的心就有所缓解。我盘腿坐在平台上,看着融媒体中心大楼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炮’打来了。”

“是啊,鞭炮放得好响哦。”姑父咧嘴在笑,抑制不住地笑。

“不,是‘翻山炮’。你们看,报亭和大楼之间一条直线,中间隔一个小区,‘翻山炮’就杀来了。”

吴爷回头看我一眼,又仰头看着大楼:“只要手不抖,它赢不了我。”

就在这时,鞭炮声又来了。这次距离很近,仍然不是医院后门传来的,是西街,距离李平中餐馆不远,隔着花圈店。这家店以前卖串串香,房租到期不干了,关门两月又有人接手,从装修开始一直秘密进行,卷帘门只留一条缝,里面也没什么大动静,就连前几天挂牌匾也蒙着红布。周围商家纷纷猜测会卖什么,开副食和餐饮的比较紧张。竞争已经够激烈了,好像每天都上演开业大吉和关门大吉。姑父原说挨着卖花圈的最好还卖花圈,卖餐饮谁敢去吃。可他忘了自己的店也挨着花圈店。两年来,忌讳的不多,反倒带来一些生意,那些买花圈的人也要吃饭。

牌匾的红布揭开了,名字叫高升饭店。有早餐、中餐、快餐,和李平中餐馆卖的相近,但环境好,面积大。姑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来回跑了几趟,就把我提进屋去了。

姑父每天掌勺,手劲大,箍得我胳膊生疼。

“你说咋回事,我不是摸到‘将’了吗?”

“‘翻山炮’来了呀!”我说。

姑父摸摸头:“那咋办?”

我学吴爷的话:“手不抖,它赢不了你。”

傍晚,不时传来姑父的喊声:“杨天眼,学生娃儿来了没?”

每天这个时间,高中生放学就会迎来一波生意,学生吃炒面炒饭之类的快餐,里面外面桌子坐满,有时还坐报亭吴爷和吴婆婆的小饭桌。忙不过来时,我也要伸几手,帮忙收桌子擦桌子。姑父大可以自己来看,他害怕看见学生钻进高升饭店,就抱住胳膊守着灶台等待着。结果是必然的,每个新开的餐厅刚开张都会迎来尝鲜客,大量学生进了高升饭店,一些怕老板忙不过来耽误上晚自习的学生就分散开了。只有两个学生朝李平中餐馆走来。我喊:“来客了!”

这注定是个不安的夜。

七楼。窗外天空暗黑。我躺在卧室。客厅的声音越来越大。总是这样,姑姑训斥小娅,中间隔着姑父。很少听见小娅说话,隔着卧室门我也能看见小娅低垂的眼,冷漠的样子。姑父有时替小娅说话,有时替姑姑说话。这个夜晚,姑父没了声音。

“还不到五百分,你在继续下降知道吗?你需要上升、上升!高二了啊,倒计时了,还有216天高考!我说了,对你要求不高,我们就考个本科,本科就行。你至少要超过五百分,这样才能读个二本。什么“‘985’‘211’我根本不要求你考,没给你那么大压力。你稍微一努力,上五百分没问题的。我告诉你,以后考工作,本科文凭是底线,难道你想打工吗?”

“你是不是晚上耍手机了?是不是?”姑姑柔声问。

没有声音。

“说啊,是不是?如果耍了就耍了,妈妈想判断你究竟还有多少进步空间。”

没有声音。

“妈妈给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现在要还房贷,你不能考那些一年两三万学费的学校,那样四百多分也差不多够了,但我们供不起,晓得吗?为了让你读全市最好的高中,四处找人,你差分太多,一分一千,三十分就三万……看看吧,分数就是金钱!进学校三万,找人两万,五万块就白白砸进去了。还有,为了方便照顾你,我们舍弃旺铺,花高价到学校附近开这个店,这中间损失多少钱啊!我们每天担心还不上房贷。说这些不是哭穷,我们就你一个女儿,我和你爸爸都没有正式工作,你爸爸下岗失业,我没办法考单位,都是吃了没文凭的亏,你无论如何都要有个本科文凭。你不能再耍手机,玩游戏了,听见没?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听见没?”

没有声音。

“你现在用沉默来对付我是不?对付父母对你没任何好处。心操碎了,快累死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啊?啊?我真不想发火,我也想每天让你开心,我像你这个年龄都开始打工赚钱了。你们这一代够幸福了。我那时想读书想得哭,我哥哥考上了,家里连一个大学生都供不起,我必须出来打工赚钱。看看你,我们在逼你读书。我真的不想对你大吼大叫,但是轻言细语不起作用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堵死自己的路……”

姑姑一定站了起来,在客厅毫无方向地胡乱打转。这状态和我母亲一样。我不想看见也不想听见,可是天凉了姑姑不让我住店里,硬让我搬到家里住。姑父也是。

“李平,你个死人,腔也不开……嘁,你开腔也没用处,每次都是,教育女儿你一点忙也帮不上,这个家要是没有我,真不晓得会变成啥样。累死了,累死了……”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夜里忽然醒来,去卫生间,一开门就看见沙发上立着一团黑影。

“嘿,姐姐,遭‘翻山炮’轰了啊?没事,没事,放心吧,你没问题。”

“闭嘴!”

这是小娅第一次跟我说话,吓我一哆嗦。我倒是没少在她面前叨叨,她每天到店里吃饭,我说“姐姐来了”,她总是耷着眼皮。当然,这也许和她耳朵里永远塞着耳机有关。她左手还一直戴着护腕。




融媒体中心大楼投入使用,并没带来多少客源,大楼里有食堂。姑父认定要不了几天人就出来了,哪有天天吃食堂的。正如姑父所说,不到半月,大楼里的上班族陆续进入巷子。但是,报亭遮挡视线,很多人没看见李平中餐馆的招牌,直接拐进西街,有些就进了高升饭店,有些朝前走了。这店名无论对学生还是对上班族都有好寓意。姑父到报亭前揽客:“请里面坐,炒菜炒饭,中餐快餐……”姑父原本让姑姑揽客,姑姑不干,网络时代谁还跑门口丢人现眼,首先就认为这店生意差,反而把人喊跑了。姑父喊客也起了作用,有些犹豫要不要到西街的客人禁不住店家热情,就进来了。

几天下来,姑父气坏了。上班族消费能力差,时常三五人一组,如果三人一组,一荤一素一汤,五人一组最多再加个肉菜。免费泡菜要一大碗。他们还要仔细核算,比食堂贵多少。到了饭点,集中上客不到两小时,他们占着桌子坐到最后,那桌子别想招待下一轮客。不过,总比不来好,说不定周末点几个大菜,好吃好喝一顿。他们的菜姑父做得认真,加量不加价,还从厨房出来笑问味道如何。

学生那波生意没有回暖多少,李平中餐馆被“翻山炮”打得惨。高升饭店热火朝天时,李平中餐馆干瘪瘪的。

姑父坐不住了,又把我提到屋里。

“咋办?你那棋到底准不准?”

我不敢说话。姑父自言自语:“让人家的‘炮’打了,该我出招了。”姑父让我布棋阵,去认真洗了手上的油垢。

我说:“记到,下一盘好棋,手不能抖。”

不说还好,一说,姑父的手反而抖起来。短粗的手指在十六颗棋子间徘徊,犹豫再三,终于颤抖着停留在一颗棋上,一点一点慢慢掀开。是“马”。

姑父棋艺差,倒也能完整下一盘,深受摸棋“熏陶”,不用我说,径直来到门口正中位置望向前方:“马踏斜日。”

“对头。”我说。

姑父目测周围,从正门口出发,斜日方向,他的光明大道就是融媒体中心大楼。但是,却有一颗棋“蹩马腿”了,那就是报亭。我没想到姑父对摸棋的研究这样深入。

“杨天眼,我说得对不对?”

我朝姑父竖起大拇指。“点赞。”我说。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看见姑父怒目而视望着报亭,像要一把火烧掉。我想告诉姑父一切都是假的,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假的?真的?有时我也糊涂了。

“它挡了我的好运。”

吴爷不仅没有关门大吉的打算,反而买了二手冰柜摆在报亭外,天冷不卖冷饮,要进些冰激凌卖,学生们无论什么季节都会买冰激凌。其实,这样做只能苟延残喘,丁字路口向来不缺这些,最多能捡点漏。但是,姑父见了着急,摸到“马”后更急了,生怕报亭就此继续生根。

姑父第一次跟吴爷谈,就是劝,劝他们回老家去,收拾一下老屋,种点绿色蔬菜,养鸡养鸭,自给自足,健康闲适,没什么比这日子更适合老年人了。姑父甚至举了许多食品安全的例子。地沟油,苏丹红鸡蛋,膨大蔬菜。这些吴爷知道,比姑父懂更多。吴爷说:“自己管好自己吧。”

第二次姑父又去谈,明确说报亭挡了饭店生意,为啥不能做一下利人利己的好事。吴爷笑着说:“只要有人印报,我就要卖报。我挡你生意?哪个喊你接这铺面?你娃儿,自己屁股漏怪桶子歪。”姑父已想好,如果吴爷再犟,就不给他提供电。报亭之前用电用不了多少,照明和电饭煲,每月给姑父点钱。现在有冰柜了,不用说也要加钱。不是钱的问题,就是不给用。

吴爷当天就拔下插头,拎着粗电线到医院后门旁的杂货铺去找电,那电线确实够长的。杂货铺也有冰柜卖冰激凌,抢生意不说,报亭的存在同样影响视线,不愿提供电。胡阿姨说:“拦路拉线,车子进进出出,几下就碾碎了,不安全,要不得。”

电线不可能再拉更远,吴爷回到报亭,姑父又去劝:“你看你,好像我这人不仁不义,大家要互相照顾嘛,你就是‘钉子户’。”

“不要打我主意了,有没有电算不了什么大事。告诉你,只要报纸不死,我这报亭就不死。”

姑父本来站在报亭右侧的小桌子旁,忽然转到正面,啪啪拍着一摞摞报纸,对吴爷说:“杨天眼早就算到了,说报亭死于2018,还有一个多月就到2019年了,你说你还在这干啥,非要等死吗?”

当天晚上,报亭早早关门了。大家开玩笑说,早该断电,让老两口回老家享福去。第二天,报亭还是没开门。接连几天也没开门。看来真要关门了,不,已经关门了,再有人来就是拆除这些铁皮棚子,实在影响市容市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没有生意往来,没人留吴爷和吴婆婆的电话。

姑父说:“我的光明大道就要来了。”

姑父的话还在耳边萦绕,更大的问题就来了,在他通往光明大道的路上很可能真要“蹩马腿”了,只是他不知道。

这天晚上,姑姑带一位顾客来到我身边。这人来自融媒体中心大楼,是记者,四十多岁,写新闻也写文学作品。姑姑叫他蔡老师。他们之前就认识。姑姑读书时成绩好,尤其语文成绩。小娅读高一下半年,姑姑写了篇散文,大致表达对女儿发火的愧疚和矛盾心情。蔡老师是日报副刊编辑,发了这篇散文。蔡老师来店里吃饭,喜欢坐小包间,有时一个人,有时好几个人,姑姑从头陪到尾。两人来到我身边时,喷着酒气。姑姑醉酒的样子有点像恐怖片的女鬼演员:晃荡,眼皮上翻。

“这就是我侄儿杨天眼,你可以写成小说。”

“不要以为猎奇就是小说,你还没入门。”

“那是,那是。”姑姑晃了一下。

蔡老师伸出手来:“久仰,久仰。”我不想跟他握手,只是目光沉着地点点头。

“龙娃儿,给蔡老师布阵,他要摸棋。”

“你要算什么?”

“我要算一下那篇小说能不能发表。哈哈,哈哈。玩一下吧。”

我不喜欢酒气,熏得我头疼,更不喜欢他们醉酒的状态。既然你要玩一下,我就胡乱弄了几下。蔡老师摸的是“卒”。

“勇往直前。”我说。

“好还是不好?”

“小兵一个。”

“好还是不好?”蔡老师认真地看着我。

“小卒过河了不得,你要努力过河,晓得吗?”

蔡老师神色黯淡,要走,姑姑拉住:“忘了吗,还要算一个。”

“还算啥?”我问。

“这个不能说,在心里默想。”姑姑抢着说。

我重新布阵,蔡老师又摸了一颗棋,是“马”。

“我又不晓得你算什么,没法解答。”

“婚姻,婚姻。”姑姑说。

我从未占卜过婚姻,有点发怵,就故作镇定,吐字缓慢沉着。我说:“报上生辰八字。”

蔡老师报了生辰八字,我闭眼算了一会儿:“不成,不成。”

“为啥子?”姑姑的样子很急。

“属老鼠的,摸了‘马’,鼠马相克,肯定要‘蹩马腿’,走不到光明大道去,不成。”

姑姑送蔡老师走了,我也该收棋了。

小娅放晚自习后,饭店还有桌喝酒的客人,看样子姑父要守到凌晨一两点。我们三人先回家了。小娅到家就进了卧室,没有洗漱,否则姑姑酒后话更多,有次甚至将拖鞋摔到小娅身上。我发现姑姑进门后想说小娅,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就说:“我们小娅最懂事了,是妈妈的小棉袄。”

小娅睡后,姑姑给姑父打了电话,问客人是不是快走了。姑父说刚刚又要了一件酒,要是守太晚,就在店里包间将就一晚上,懒得往回跑了。

姑姑给我倒了杯可乐,自己开了罐啤酒。我吃了一惊。

“龙娃儿,姑姑今天想说话,我们说点悄悄话。”我听出姑姑声音不对,抬头一看,她脸上布满泪水。

“姑姑……”

我们坐在茶几边的地毯上,姑姑揽住我,在我肩上拍了拍:“没事,没事。”

姑姑擦了眼泪,给我讲了些事,边讲眼泪又出来。

当年姑姑为给哥哥筹学费,经人介绍嫁给了姑父。姑父是城里人,比姑姑大九岁。年龄大,偏又显老,看起来像大了二十岁。刚见面姑姑不同意,后来还是同意了。当年有城市户口的人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姑父给的彩礼也解了家里燃眉之急。好在姑父人实诚,对姑姑好。姑父原是国企小职员,后下岗失业,家里五兄妹,只父母一套房子,大家挤着住。姑父那点补偿金,娶姑姑时就用完了。成家后,先打了几年工才凑够做生意的本钱。

“这些都不说了,主要是我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爱情啊,我和你姑父,只是婚姻。”

姑姑不管一个十六岁男孩有没有过爱情,继续说:“可是,我现在有了,我对他一见钟情。真的,一见钟情。”姑姑说这话时一直看着我旁边那袋棋子,好像在对棋说话。她又喝了一口酒。

“其实,就像你跟你的棋,你到哪儿都带着它,一刻也不分离,多好啊,有精神寄托。我就是一刻也不想跟他分离。”

“姑姑。”

“他就是蔡老师。龙娃你发现没,我最近脾气好多了,他能让我静下来。在这个家,所有一切,我快疯了你晓得吗?他让我安静下来了。”

“他连发表小说都要算一算,太俗气了。”

“不,你还小,不懂爱情,爱情哪分什么俗不俗气。”

“姑姑,你想干啥子?”

“是的,我想离婚。”姑姑盯着我,她的瞳孔变得很大,却又闪烁不定。

“我早就想离婚了,不管遇不遇到蔡老师。我想好了,小娅考上大学我就离婚,我要重新走一次青春时代,自由地走。蔡老师离异了,我们真的非常非常相爱。当然,不是因为蔡老师我才想要离婚的。只是,我们小娅,怎么办,天哪。”

姑姑抹了把泪水。

“来吧,龙娃儿,给姑姑布阵。”

“你要算啥?”我明知故问。

“我要算一算能不能离婚。”

实际我早发现,姑姑和姑父从内到外,哪儿哪儿都不搭,他们就像硬生生焊接在一起的某种奇怪装置,相互捆绑,谁都发挥不出各自的长处。但是,姑姑有成长背景环境带来的传统观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有,她不忍心让姑父难过。最重要的是小娅,离婚伤害最大的是孩子。

我比姑姑还矛盾,不能让姑姑摸一颗棋去离婚,但是不离就好吗?布好棋,我认真算了姑姑和姑父的生辰八字。我说:“姑姑,只要你不摸到‘马’,任何棋都能让你如愿。

“如愿?”

“是啊,你不是想离婚吗?”

“啊,是啊。”姑姑又喝了一口酒。

“来吧,仔细想好你的愿望,闭上眼睛。”

姑姑闭上眼,咬了咬牙,我拉住她胳膊引向棋盘。她摊开手掌游移了一会儿,按住耷拉的食指碰到的那颗棋。

“天哪,是‘马’。我就晓得,我就晓得,我的命。”姑姑瞪大眼睛,同时松了口气似的大声呼吸。接着,她捂脸抽噎,泪水沿着指缝往下流。她再也没说话,摆手示意我去睡。当然,是我拿着那颗棋一直悄悄跟随她的手掌,故意触碰那根食指的。看来正合她心意。

姑父还是回来了,寒潮来袭,冷得嘶嘶哈哈的。整晚,我都听见姑姑胡言乱语。“李平,我要跟你离婚。”姑父说:“你要晓得,我要去光明大道,你不要在这时候‘蹩马腿’。你还要晓得,我是摸了‘将’的人。”




消息从对面小区传来,吴爷住院了,病情不乐观。几家商铺老板邀约一起去看看,拖了几天,终于成行。他们提着花束和果篮从医院后门进去,约一刻钟我的手机就响了。姑父急切地喊:“拎上棋袋子,快过来。”我收好棋拔腿就走。走急了的缘故,自己的腿和腿也会打架,刚拐过花台,就要到住院部大楼,我摔倒了。分明听见有棋跑出来,到处找,找不到。我数了数,确实少了一颗。等我找到,姑父电话又来了:“不用过来了,吴爷走了。”

吴爷原本不那么清醒,认不得几个人,一见姑父,眼睛亮了。他拽住姑父的手说:“我要摸棋。”姑父给我打电话,卖花圈的就问:“你要算啥子?”吴爷开始咳嗽,一直咳嗽,直到不咳嗽了,也没说出要算什么。他没气了。

姑父和姑姑哭了。说起来吴爷也没多大年纪,不过七十出头,早了点。我告诉他们,吴爷摸了棋的,是“象”,我摔倒这颗棋跑出来了。“象飞田”,吴爷的灵魂回老家了。姑父说:“这老头,明明想回老家,死犟,就不晓得早点回去享福。”

我总感到吴婆婆要来找我算账,我那句“报亭死于2018”成了咒语,吴爷死了,报亭也就死了。十二月下旬,吴婆婆来到报亭收拾东西,却坐在小桌旁一动不动,只是眼睛到处看。吴婆婆不到七十岁,看起来要八十的样子,佝偻,瘦弱,一双手皮包骨。我不敢看她,又忍不住看她的眼睛盯着哪儿。大家都来劝慰,她骂吴爷不是东西,扔下她不管。她真该来找我算账,拼力扇我耳光,撕我的嘴,我愿承受这些。

果然,她犀利浑浊的目光蓦然朝我扫来,我一哆嗦。我再哆嗦也是心里哆嗦,我的面孔和身体没什么变化。长时间做神童,塑造了我的本领。只是天冷得厉害,我屁股下垫着厚厚的坐垫,还是冷得发颤。

她站起来理了理深蓝色的棉服朝我走来,伸手指着我,我等待承受这一切。

“那死人他回老家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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