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浪的日子,虽生犹死,除了吃东西我没有别的祈求。
想想真是可悲,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垃圾填埋场的,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如今我生活的这片区域,可谓广阔,当然,也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这里远离寸土寸金的城市,没有整洁的街道和繁华的夜景,只有数不清的砖头、水泥、泡木板等装修垃圾,更有堆积如山的塑料袋、废纸、玻璃碴、可乐罐。当然,这里也不能完全归类为荒野之地,三公里之外,还能看到几个住宅区的高层建筑,用人类的话来说,这是城市的远郊。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虽然已过中秋,但天还很热,蚊虫滋生,苍蝇密密麻麻地在空中飞旋,常常搞得我无法睁眼。冬天就好了很多,严寒把它们冻死了,我最讨厌苍蝇,再也不想见到它们。
虽然没有了苍蝇,但生存的艰辛却来得更加猛烈了。除了饥饿,我还冷得要命。下了雪,雪就被狂风吹着四处乱窜,即便缩在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破砖洞里,一夜过去,我的身体也几乎被雪埋没了,我身上的每一条肋骨都清晰可见,寒冷令我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一副肉体,像被死亡包围着,每次闭眼入睡,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天亮。可到了第二天,光明总会如约而至,当一缕温暖透过砖缝照在我的身上,特别是看到阳光与我同在,我知道,我又复活了。望着身上缕缕金色光芒,我又幻想起了春和景明。
随着对食物的渴望越来越强烈,缩在破砖洞里,我的头必须朝着能看到人类住宅的方向,眼睛必须盯着那些反着光的窗户,才不至于被饥饿和严寒摧毁。我知道,那些玻璃后面一定藏着丰盛的剩饭,只要打开窗户,那些香味就会扑鼻而来。曾几何时,那些剩饭我都不屑一顾,不是吹嘘,我也有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什么鸡腿、排骨、香肠,常常让我吃得满嘴流油,撑得摆不动肚子,毫不夸张地说,连进口狗粮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因为,我有过对我百依百顺的主人,即使幸福早已离我远去,脖子上保留的狗牌就是证据。
冰冷的铜牌虽然已经乌脏,但我仍记得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元宝。
垃圾车又来了,一辆接着一辆,跟随而来的,还有几个拾荒老人,都是我熟悉的面孔。在工人打开车斗的一瞬间,满车秽物倾倒下来,在一阵浪花般的噪音过后,那些人类制造的垃圾散乱地堆积在了这里。
因为每天干着最脏最累的活,环卫工人脾气都不好,他们粗鲁地骂着拾荒老人。可老人们并不在意,他们只会在意哪些东西是值得捡拾的。我不知道那些东西能值多少钱,从他们不时爆发的争抢大战来看,似乎任何垃圾都价值连城。垃圾车开走后,我忍着饥饿,躺在砖洞里不动,这种时刻,只有拾荒者把他们需要的东西捡拾干净了,才能轮到我们这些流浪狗光顾。虽然三个多月来,我们和拾荒者已算老相识,但若说交情,也只是他们用石头投掷过我们几回而已。
拖着虚弱的身体,我从砖洞里吃力地爬了出来,我的朋友老黄和喜子也从它们的窝里钻了出来。同为流浪狗,但我和他们还不太一样,它们是被主人抛弃的,而我则是自己迷路才回不了家的。
喜子被抛弃的理由很合理,它患上了严重哮喘。可老黄就多少有点憋屈了,听它说,它最后一任主人也曾对它很好,给它买一百多块钱一袋的狗粮,每周给它洗一次澡,他们朝夕相处了一年,日子过得还算幸福。有一次主人带老黄出去遛弯,路人见它可爱,把正在吃的面包喂它,它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吃完面包,为表感谢,就冲路人摇了摇尾巴。因为没有听主人的话,它被带到荒郊,从车里扔了出来。被抛弃后,老黄想不开,很是抑郁,患上了各种疾病。
我常常后悔不该告诉老黄实情,这个特殊身份给我惹来了许多麻烦,遭到了所有流浪狗的白眼,还被老黄规定只能等它们吃完东西,才能轮到我去翻垃圾堆。对此,喜子说是因为它们都有病,而我除了皮包骨头,还算健康。但我觉得,她是想安慰我。
秉着女士优先的原则,老黄也没有先一步去抢那袋子里带着冰碴的剩饭,而是眼睁睁看着喜子叼走了一袋厨余垃圾。
食物到手,喜子走得非常快,它连招呼都不和我们打一声,就留下一串肮脏的脚印,进了它的避难所。喜子是一条白色博美,从前是什么样子,我无从知晓,只是听老黄说它曾经很漂亮,说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它还烫着头发,娇媚得简直像一个女明星,一身卷毛被风一吹,翩然飘扬,美得入迷。
谁都能看出,喜子从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一有机会,附近的狗们就会向它吐露心声,讨它的欢心。
但在我眼里,喜子的美丽只是一个传说。从我第一眼见到它,它就脏得像一块两百年没有洗过的抹布,尤其是它的肚子上,有一块不知何时被烙上的狰狞疤痕。有一段时间,它还以为自己仍和从前一样可爱,试图对过路的人摇尾乞怜,重新唤起人类的怜爱之心,可它根本不知道,它的所作所为有多危险,要不是老黄每次及时出现,它早就被那些吓坏的路人踢死过多少回了。
喜子经历过无数次邀宠失败后,终于明白,人类之爱已经成为它不配得到的东西,它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小,现在只要一听到人类的脚步声,就吓得连叫都不会了。别的狗骂它上不了台面,是个贱骨头。我也觉得它很可笑,老黄却说,这都是它主人用恶意抛弃创作的杰作。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人还坏,人才应该在垃圾堆里活!”老黄恨死了所有人,它在骂那些不讲规矩的狗时,都会说:“你简直坏得跟人一样!”
整个垃圾场里只有我还会帮着人类说话。一次,老黄骂人骂得实在难入耳,我听不下去,小心翼翼地说一句做狗要懂得感恩。它原地炸毛,步步向我逼近:“你如果真要感恩,就应该赶紧去狗肉饭店,上餐桌去感恩,到时候,人也许会夸你一句味道不错。”
“世上还是好人多坏人少。”尽管我不想和老黄针锋相对,但该说话的时候我不想装聋作哑。这让老黄怒不可遏,因为心中充满仇恨,它已经变成了一条恶犬,它龇着牙问我是不是皮又痒了。见我不服气,它就跳到一个破锅盖上,号召所有狗都来批斗我。它本来就在狗群里吃得很开,加上说得有理有据,回回都是应者云集。它说:“咱们就把恩怨放桌面上说。人骂人的时候,最喜欢拿狗说事。忠诚,说成走狗;势利眼,说狗眼看人低;心眼坏,就是狼心狗肺;不长记性,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有痛打落水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简直是在侮辱我们,人凭什么和我们相提并论?”我不知道老黄从哪里学来这么多人骂狗的词儿。
虽然我每次孤立无援,但仍不知悔改。
人类曾认认真真地爱过我,那些刻骨铭心的恩情,足够我用一生去怀念。纵然如今我孤身流浪,身无归处,情无可依,也只能说与人类缘分太浅,我做不到憎恨所有人。
“狗哪有那么多歪心思?全人类都该向我们道歉!”
老黄的话引来所有同类喝彩,连曾经深受人类恩情的喜子也跟着骂起来,我试图提醒其他狗不要全信老黄的话,可它们却骂我顽固透顶,不知悔改;说老黄“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听它的准没错”。
我觉得它们都被老黄洗脑了,不但身体有病,心理也不健康了。尤其是一些体形较小的狗,它们简直是见风使舵的榜样,老黄不在的时候它们对我还算客气,老黄一回来,它们就看我不顺眼,变着法找我的茬,这年头真是什么狗都有。
当老黄斜着眼睛胁迫我:“新来的,你要是心里还想着人,那也不勉强,去留随你。”这时,我只好夹起尾巴,加入它们,逢场作戏地跟着叫两声。身在江湖,我不得不变得世故起来。
二
我和老黄都做过绝育手术,对喜子没有什么兴趣。老黄之所以翻垃圾找食物时让着它,是因为喜子并非像其他狗一样,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它还拖家带口,有几只嗷嗷待哺的小狗。
喜子曾告诉我,它活着的唯一心愿,就是把它的几个孩子养大。
我真搞不懂,一条流浪母狗,为什么还要生孩子。我觉得那几个小家伙肯定活不过冬天,对此,老黄也认可。
喜子很聪明,它把孩子们藏到了枯草窝里,听着几个孩子吃奶的声音,我总是忍不住叹息。可怜的孩子,你们在妈妈怀抱里开开心心、无忧无虑;没见过人,更不懂人间疾苦,人心险恶,希望你们珍惜眼前的日子,也愿命运能善待你们。
喜子回到窝里后,下一个准备就餐的就是老黄,在它没有找到能填肚子的东西之前,我只能闻着食物的气息吞咽口水,在这个地盘,老黄是霸主化身。和人类在一起的时候,同为狗,高低贵贱划分得一清二楚,等级用血统来区分,我常常怀疑有些人并非真的爱狗,而是虚荣心作祟。好在我曾经的主人没有那么庸俗,即便我出身并不高贵,他也会把我打扮得像个绅士,冬天的时候常常会给我穿一件看起来很酷的卫衣,这样一来,面对那些高贵狗,我也没有一丝自卑,狭路相逢之际,我不会惯着任何一个同类。
“得主人爱者,得天下。”那个时候,我认为这句话是一条真理。我是一只身高只有五十厘米的柴犬,而老黄是一只体形远大于我的金毛,和喜子一样,老黄被主人抛弃时,也生了一身的病。老黄足足比我高了一头,在它面前,我不敢造次,常常是无条件恭顺与服从。这倒不是出于尊敬,而是面对强力时深怀的惧怕。
但我曾经侥幸打败过老黄一次。
记得我孤身流浪到这令人作呕的垃圾场时,就被面目狰狞的老黄盯上了。它头上套着一截白色的下水道管子,披着一身又脏又乱还打着结的黄毛,即便瘦骨嶙峋,昔日威风早已不再,面对我这样的柴犬,它仍然有着绝对优势。那天,它看到我嘴里叼着一只死老鼠,立马龇牙咧嘴,连身上仅剩的几根没有打结的毛都竖了起来。它用爪子拨弄着地上的土,没等我把老鼠放在地上做好准备迎战,就扑了过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死老鼠就是我的命,我用尽全力拼死一战,几个回合下来,它竟被我咬翻在地。这倒不是我的战斗力多么强悍,我只是幸运,因为老黄头套下水道管子,影响了身体平衡。
之前我一直想不通,那管子是怎么套到它头上的。后来喜子告诉我,有一回,老黄饿疯了,壮着胆子跑到一个饭馆门口,本打算趁人不注意衔几根鸡骨头,谁知吓到了饭馆老板的孩子,出于惩罚,老黄回来的时候头上就多了那个管子。
除了人类,没有谁能帮它把管子取下来。喜子说:“人类做的事只能由人类自己解决。”我应该感谢那位狠毒的饭馆老板,若不是因为那截管子,那天躺在地上的,百分之百是我。
按说,生存的定律永远是胜者为王,但因为我胜之不武,所以,即便我打败了老黄,其他狗也不认可。因此,即便它头上的塑料管子一辈子也取不下来,我还是只能在它面前卑躬屈膝。
我不敢和它翻脸,也不敢针锋相对,它走到哪儿,我都紧跟着。失去了主人,我太需要一个能够依靠的强者。孤独太可怕了,我想得很开,所以也只能认可自己的处境。
没有食物的时候,老黄是我的朋友,一旦有了能吃的东西,它就成了我最大的敌人,即便我再三忍让,去舔食残渣,他也会龇着牙对我说:“你给我滚,像你这种土狗,只配用绳子拴着看门。”
因为一点点吃食,它常常会骂我半天。但只要它不咬我,我就一言不发,为了果腹,把每个塑料袋都舔干净,然后低着头回到窝里。天寒地冻,我不想浪费体力,等夜里老黄睡着了,我才会偷偷钻出来,再翻一翻垃圾堆。老黄的窝离我不远,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曾经提出过和老黄一起过夜,被它一口否决了,它说“挤在一起取暖是猪才会干的事”。它还说“一山不容二虎,一窝不容二狗”。
话已至此,我也没脸再提这事。只要它能让我在这片垃圾场里度过余生,即使一辈子委曲求全,我也甘心。
在垃圾堆里觅食这种事,我敢对天发誓,我曾经非常鄙视。那个时候,我还不能想象,一条失去主人的狗,会被食物征服到何等地步。
一想到主人,就难抑思念之情,叼着半块比石头还硬的馒头,我真想大哭一场。往事缠绕着记忆,无论日升日落、月盈月缺,到处都是主人的影子。为了磨炼流浪狗该有的意志力,我告诉自己,不能去想。可缩在砖洞里,看着远处那些彰显人间烟火的万家灯火,我还是会失魂落魄。在寒风肆虐的夜里,我总是止不住呜咽。
说来话长,我曾经拥有过两个家,有过两个主人。我的第一个家在农村,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回想起在农村的时光,我的眼睛就止不住潮湿起来,那个时候,我几乎没有名字,我的主人是一个几乎没有笑过的奶奶,之所以叫她奶奶,倒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孙子,而是她常常会说:“狗,到奶奶跟前来。”
奶奶六十多岁,没有什么文化,她给我取的名字就是一个字:狗。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一个人生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她是农村的留守老人。陪伴她整整两年,我从未真正见过她的其他亲人,她说她最亲的就是我了。但是我知道,除了我之外,她还有牵挂,一个是手机,一个则是墙上的照片。
她常常会看着那些照片喃喃自语,从她反复的念叨中,我知道照片中每个人的身份;那上面有她的儿子、女儿、媳妇以及孙子。奶奶和我说起他们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讲个没完,尤其是她的孙子,她会不厌其烦地跟我说,她是如何一把屎一把尿将他带到了三岁,然后又如何哭着送他去城市里上幼儿园。只要一想到孙子,奶奶就会伤心。我很想告诉她,既然都叫她奶奶,那我也算是她的孙子呀。可我发不出人类的声音,我只能不停地摇着尾巴对她表白,她总是会拍拍我的头,说:“狗,你又是蹦又是跳,你叫唤啥?你知道啥?”
我想告诉奶奶,他们走了,可我会永远陪着你呀,你给了我一个可以依靠的家,我就算到死也不会弃你而去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爱,我用摇尾表达,即便摇得屁股发酸,我也认为值得。
奶奶省吃俭用,让我吃饱喝足。那个时候,我的日子过得很平凡,但并不平淡。我每天都会在村里疯跑,有时候忙着拉帮结派,有时候忙着打情骂俏。此外,我还会去池塘里捉鱼摸虾,全村的猪都被我追着跑到沟里过。在农村能听到鸟语,也能闻到花香,让我觉得忙碌而充实。就算回家晚了,奶奶也不会责备我,我们真心对待着彼此一起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
晚上,村子很安静,奶奶睡了,我就熬夜看家。那个时候我才一两岁,精力充沛,从未感到过疲惫。
在那短暂的时光里,强烈的幸福感会让我开心得满地打滚,我活得津津有味,无忧无虑;我敢打赌,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快乐的狗。
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过下去,直到奶奶的儿子打电话说,他老婆又怀孕了,需要奶奶搬到城里去帮着看孙子。
三
我相信,无论走到哪里,奶奶都会带着我的。让我感动的是,奶奶也是这么想的,收拾完行李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事给儿子讲了。
“这个想法不错,不过养狗很麻烦,还要打理它,我们每天工作那么累,两个孩子已经够闹腾了,再来一只狗,家里实在放不下。”手机开着免提,奶奶的儿子是这么说的。他的话如晴天霹雳,吓得我和奶奶都紧张起来,趴在奶奶脚边,我用爪子抠着地,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我不敢再叫,只能一直看着她,祈祷她求求儿子,看在我陪伴他母亲两年的份上,把我也带走。
奶奶果然求了,只不过,她刚说完一句,电话里就传来了一个凶巴巴的女人的声音,她说:“我们连自己都养不好,哪还有闲钱养一只狗?”
奶奶难过得不说话。
那个女人继续说:“狗坚决不能带!孩子怕狗,万一咬了还得打狂犬病疫苗,狂犬病疫苗多贵你知道吗?好几千块钱呢!狗身上有弓形虫、病毒,孕妇接触是什么后果?我会流产,就算不流产,胎儿也会畸形,发育不正常。”
那女人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说完,奶奶的儿子又语重心长地补充了一句:“别找事了,妈——”
挂了电话,奶奶吓坏了,他们说得头头是道。我也吓坏了,如果不是亲耳听那个女人讲出来,我永远不知道,原来我如此可怕。
那两天,我和奶奶都心神不宁,离别的气息把屋子填得满满的。
我再也没有到村里去瞎跑,连同村的狗在门口叫着喊我出去玩,我都没有理会。我一步也舍不得离开奶奶,她去厕所,我就蹲在门口;她收拾东西,我就蹭着她的腿。奶奶抱着我哭了好几次,一遍遍说对不住我,我知道,与她和儿子孙子团聚相比,我的命运太不足挂齿了。
“狗啊,这都是咱们的命,哪有胳膊扭得过大腿的?你别怨奶奶,奶奶还不知道会死在哪儿呢。狗啊,你别看我了,我已经联系了城里的一个好人家,只要人家肯要你,你就跟他们走。到了新家要听话,人家让你干啥就干啥。到了城里,你就是城里的狗了,要有当城里狗的样子,可不能像现在这么野了。”奶奶流着泪,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叮嘱。
我的心也碎了,用沙哑的声音呜咽着,想告诉她:“如果不能跟着你,我哪里也不去,我情愿死在这房子里,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对这个家的感情有多深。”
离开之前,奶奶把我送给了从城市回村探亲的一家三口。因为有一次我在池塘里玩泥巴,他们的孩子看到后很兴奋,说他从没见过会玩泥巴的狗,他当天就惦记上我了,吵着回到城里也要买一只和我一模一样的狗。奶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临别那天,因为怕我不肯就范,奶奶没有告诉我出门是去干什么;她一大早包了很多肉馅饺子,给自己盛了一碗,给我盛了一盆,剩下的全部用不锈钢茶缸装了起来;强烈的离别直觉让我黯然神伤。我默默吃完饺子,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奶奶却一反常态,她只说让我陪她出去串个门,然后笑呵呵地拿上了那个装满饺子的大茶缸,说饺子包多了,让村里人也尝尝。我没了戒心,就跟着她出了门。
到了一扇我从未光顾过的大门前,奶奶让我先在门口等着,她拿着饺子进了院子。不久,我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笑声,然后又听到她们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她们进了屋,又说了什么我就听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奶奶出来喊我,我早就等急了,想也没想就随她跑进了院子。我一出现,一个小孩就欢呼起来,吓得我局促起来。那孩子惊喜得近乎癫狂,他像玩杂技一样从一个板凳上跳下来,又蹦上去,然后对我吐着舌头做了几次鬼脸。这让我很是紧张,贴着奶奶的腿一动也不敢动。奶奶很心疼,不断地抚摸我的头,让我别害怕。我相信,在她眼里,我比任何一个孩子都更像个孩子。
奶奶以为总算给我找到了归宿,孩子的父母却有些犹豫了,他们支支吾吾的话语我听不太懂,但奶奶听懂了,她忙说:“它不是土狗,你看它多漂亮,土狗哪有这么漂亮的?它聪明得很,它才两岁,我养它两年根本没咬过人。它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拉屎撒尿也知道去该去的地方,比小孩都听话。”
奶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孩子的父母还是有些犹豫,他们反复打量着我,说除了身高和体形,我与土狗没有区别,一看就不够洋气。奶奶慌了神,她像推销商品似的继续把我夸得天花乱坠。
我彻底呆住了,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我使出全身气力,犟得像一头牛,决不向陌生人靠近。
我不愿意,孩子的父母也嫌弃。但孩子突然大哭起来,边哭边打滚:“别人家都养狗了,为什么咱们不能养?”
“好好好,养狗可以,咱们再好好想一想,过几天给你买一条漂亮的小狗行吗?”孩子妈妈不顾奶奶尴尬,弯着腰拉扯着,可那孩子根本不听,依旧赖在地上大喊大叫。
“你别逼我抽你啊,快给我起来!”孩子爸爸说着伸出大手,但被妈妈挡了回去。
“不行,我就要它,你们要是不要他,我就离家出走。”孩子继续坚持。
闹了足足二十分钟,不同意也没办法了;孩子的父母只好改口,决定把我留下。
奶奶笑了,她终于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