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于2022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北流》,它是林白最厚的一部长篇小说,更是她写作的集大成之作。它以林白故乡北流命名,也是六十多岁的林白,写给故乡的历史和记忆之书。
小说主人公李跃豆的个人史,串联起了梁李两家的家族史、北流这座城市的地域史,碎片化的个人记忆折射了历史的横截面,在碎片化的描摹中展现了一幅完整的时代生活图景,深刻翔实地映射着几十年里北流背后的时代变迁。《北流》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赞誉和好评。
1958年1月,林白出生于广西北流县城的一个家庭。父亲在她三岁时过世,母亲是妇幼保健站的医生,经常不在家。
林白很小就开始“独自生活”。保健站阁楼里堆放着宣传计划生育用的男女生殖器模型,还有人体模具,大腿等肢体器官,乱七八糟地堆放在角落里。
“我必须在下午五点半前回房间爬上床,否则保健站天黑了更可怕,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她很小就开始自言自语,沉迷于内心世界,对外界充满恐惧。
高中毕业,林白作为知青到农村插队。那段艰苦的日子,和所有到农村的知青一样,她做梦都想离开土地,躲避繁重的农业劳作,回到城市,改变命运。
她开始创作诗歌,给全国各地报刊投稿,希望通过文学改变命运,不当农民。很幸运,她投给《广西文艺》的诗歌,获得了去南宁改稿的机会。
诗歌被发表不久,广西电影制片厂的人看到,想请她去做编剧。接着,她参加“文革”后的第一届高考,被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录取。毕业后,林白回到广西图书馆工作并再次写作诗歌。
1987年,林白从广西图书馆调到广西电影制片厂工作,写起了小说。1990年,又调到北京的中国文化报,先是新闻部记者,后到副刊部当编辑,并逐渐在小说写作上展现才华,走红成名。
20世纪90年代,林白创作了大量小说,成为中国女性经验最重要的书写者之一。因为《一个人的战争》引发争议,林白最终下岗了,在家从事专业写作。2004年,林白凭《妇女闲聊录》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授奖词称:“她多年来的写作实践,一直在为隐秘的经验正名,并为个人生活史在写作中的合法地位提供新的文学证据。”
也是在这一年,经作家李修文推荐,林白再次调到武汉市文联的武汉文学院,成为专业作家,直到退休。
写作上不断变化的林白
女性主义在女权运动的基础上形成,18世纪最早在法国产生。它泛指主张性别平等、男女平权的各种文化思潮,后逐渐在英美等国流行,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中国得到广泛传播。它随时代不断发展,吸收精神分析、解构主义等多种理论,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它是女性创作的重要理论来源之一,也是当今重要的文学阐释模式之一,是研究女性文学的重要依据。
20世纪90年代,一批年轻的中国作家开始在小说写作中,引入女性主义的理论和观点,陈染、林白是两位代表性作家,因个人独特的生活经历及影响,她们以鲜明的女性意识,创作出一系列书写女性隐秘经验、躯体感受等的作品,把创作与女性主义理论的关系向前推进了一步。
由此,“个人化写作”“女性主义写作”成为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坛最注目的现象。林白作为这种文化现象的代表性作家,接连推出了《一个人的战争》《守望空心岁月》《说吧,房间》和《回廊之椅》等体现女性主义观念的小说,成为女性写作的旗手。
“那是宏大叙事的年代,个人不被重视,但我觉得我应该写自己感受到的。那是开先河之举,所以受到很多攻击和争议。”林白说。
她早期的系列长篇小说,向内将女性经验书写到了极致,营造出热烈而坦荡的个人经验世界,创造出女性写作独特的审美精神,她写出了所有人的青春期和成长,更写出了女性群体的命运。
批评林白的评论家,认为她的作品“沉迷于自我的情感世界和敏感的女性躯体”。也有评论家辩护:“林白是最直接插入女性意识深处的人。她把女性的经验推到极端,从来没有人(至少是很少的人)把女性的隐秘世界揭示得如此彻底。”
最引发争议的,是小说的自传性色彩。林白是叙述自我经验最大化的作家,从她的作品中,能看到她的人生经历和往昔生活的影子。
这些批评让林白没了工作,她的生活深受影响。她被划成“女性私人化写作”的重要代表作家,“这个标签太难受了,用在早期的作品也许还凑合,但现在,包括女性主义,我都觉得把我圈得太死。”
她四处求职,接连碰壁。失业在家的她,写出了更加激烈的长篇小说《说吧,房间》。小说故事很简单,多米被报社解聘后,离开北京去深圳找工作,与南红住在一起。南红向多米叙说了她闯荡深圳的曲折经历,而多米则在倾听中不断回忆自己支离破碎的生活与事业。多米在深圳找工作未果,又重返北京。
林白写道:“求职的过程是一个人变成老鼠的过程。”多年后,她这样解读这部作品:“《说吧,房间》中的多米,很大部分跟我血肉相连。”
200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组织作家“走黄河”,进行文化现场的田野考察。“高度怕人”的林白焦虑不安,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家门,行走在黄河两岸。经过这次黄河之行,她的沟通能力得到了提升,渐渐能跟人聊天了。
在与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思和的一次对谈中,林白讲到她走黄河前后的变化。走黄河前,林白一想到要应付那么多人,就怕得要命,走黄河的经验让她俯身去倾听大地上人们的声音。
“那时我去开会,室内都想戴眼镜,这一步老跨不出去。现在没关系,想拍就拍,不那么在乎好看啊难看啊,变得明朗了。”
林白也在和以前的小说风格告别,在写作中大破大立。她丈夫老家的亲戚木珍来到北京,在她家做家务。这个生命力顽强、见多识广、喜欢热闹的农村妇女,给宅在家写作读书的林白,打开了开放、浩瀚的世界。
在和木珍家长里短的闲谈中,林白的小说不自觉地在容纳世间万物的风风雨雨。2003年,林白出版了长篇小说《万物花开》,她逐渐从封闭、晦暗的个人世界中走了出来。
“她对我很重要,是天上掉下来给我的。我走了黄河,能跟人说话了,恰好这时,她来了,这是天意。”她给林白讲了很多乡村的故事,她写出了《妇女闲聊录》。小说《万物花开》里涉及的很多素材直接来自她。“木珍”常讲乡下村民打架、打麻将、赌博,也讲办红白喜事待客喝酒,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早年我认为文学第一位,生活第二位。到《妇女闲聊录》,生活已排在第一,文学排在第二了。因人生观的改变,她的身体也好了很多,对人、对生命的激发与滋养,从那时起逐渐越来越多。”林白说。
从《妇女闲聊录》开始,林白的作品里有了广阔的天地、山川、河流、大地,她不再只书写内心的世界。《妇女闲聊录》带给林白写作上的自信,文学界高度肯定和赞扬了她的转型和尝试。
林白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是“一个正经的、大家认可的作家了”。从发表诗歌被指责,到出版成名作《一个人的战争》引发争议,她背负“女性作家”的标签。林白在矛盾和摇摆间,重复书写着内心不能舍弃的事物。
评论家王德威借林白小说名,评价她“仿佛要为千百同辈女子,写下‘一个人的战争’”。这样的写作方式,在被边缘化多年后,得到了中肯的评价。
如今,林白认为“女性作家”的标签是一种偏见,自己一方面在淡化女性身份,另一方面内心更加认同这个性别,“越来越觉得女人比男人更有神性,更坚忍更丰饶,女人的可能性比男人更多,是神秘的存在。”
学者程光炜在一篇关于林白的论文中,形容林白“为多米和海红几乎花费了半生的岁月”——那是她的小说人物。程光炜认为林白小说的自我重复率很高,“这里面一定有某种她无法舍弃的东西,某个她不能忘却的问题,但这里头有幸运,有命运,有其他。”
小说《致一九七五》,林白在文体和实验上,又向前大胆迈出了一步。它由上下两部组成,上部用了散文的笔法,下部用了回忆录的叙事笔法,还引发了争论。林白在小说里写一个人时隔多年后返乡,回望既往岁月时的心情。
让林白真正完成心理和创作风格蜕变的,是《北去来辞》。《北去来辞》中的主人公海红,也是从广西到了北京。书中“圭宁”“玉林”“图书馆”“写诗”“去北京”等经历,都与林白的相似。
新出版的《北流》让林白进入了大作家的阵营。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去来辞》再到《北流》,林白穷尽一生都在讲述自己和家族的故事。由于作品背后的大时代与历史变化,她写自己的故事,也写母系家族、年代印记、社会情绪与历史走向。
《北流》就是林白给北流撰写的文学地方志,是文学的北流县志,是北流县城的变迁史,也是北流的人物史。
林白不喜欢给写作生涯分阶段,但她认为,前期以《一个人的战争》为第一阶段,《万物花开》和《妇女闲聊录》为第二阶段,《北去来辞》是两者的综合,《北流》是全新的开始。
一颗种子回到萌生的土壤
张英:《北流》看得我很伤心。小说展开的语言和叙述,让我想起杜拉斯的自传体小说《情人》。电影的开始,女作家在纸上沙沙写字;电影开头的叙述者,沧桑、沙哑、伤感、平静,据说是杜拉斯本人的配音。
《北流》也是一部这样的杰作。从这部小说里,能看到林白很多部小说的身影,这是一部涵盖林白过去所有小说的小说,是“一部集大成的小说”。
《北流》经得起从不同侧面的打量,不管是文体、结构还是语言、时间、故事、人物,社会、历史和故乡,你在这部小说的处理上,行云流水,得心应手,也在创作上进入了成熟期,获得的是大自由。
林白:你这样的专业读者,如此评价,令人为之鼓舞。
和以前的小说相比,《北流》的主题和线条要复杂得多,像五彩斑斓的万花筒,可从很多不同的角度进入和解读。
张英:评论家梁鸿鹰称:“从来没人像林白这么大规模地实验,方言、词典、注、疏、书信……她把多种元素大规模引进到小说的文本当中,这确实令我们叹为观止,也是这部作品突出的特点。”
林白:《北流》从在《十月》杂志上发表,到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有很多评论,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异常丰富,也打开了我的眼界。加之还有圈内小说家朋友的喜欢,上了不少年度榜单。每每出版社发来新消息,都能带给我宽慰,也有些小得意。在我的长篇小说里,《北流》算得上是“集大成”的代表作。
张英:《北流》不仅是林白个人写作历程当中非常重要的长篇小说,即使放到中国当代文学的视野中,放到21世纪20多年的长篇小说谱系脉络中,同样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你选了很大的小说题材,在这块土地漫长的历史中,几代人的经历和变化,那么庞杂、丰富,但在你细腻的笔下却结合得很好。很多人写长篇,很难写出栩栩如生的细节,你有高精度还原生活现实的能力。
林白:《北流》里的小说人物,大多有原型,也有少数没有原型,有个重要人物陈地理没有原型。人物立体生动,是叙述中有不少鲜活的细节,还有事件,大多真实发生过。写时就有信心,从容不迫,基本没有写不出时。
回头看,觉得《北流》还蛮好看,没那么多的方言障碍,我选取的都是接近白话的方言。方言在这本书里,最多占10%,对阅读根本不构成障碍。
张英:文中方言很生动,像一个个路标,起到了提示作用。
林白:在小说中设置《李跃豆词典》,能找到这种结构,我比较满意。在《十月》杂志刊发时,每章开头的《李跃豆词典》,虽有些重复,但在音乐感中不断迂回,带着节奏和力量。比如说“闪电”叫“眨令”,“彩虹”叫“湴界”。这些重要的词,经常出现,效果却很好,季亚娅也帮我做了解释。小说出版单行本时,长江文艺出版社的编辑王苏辛认为《李跃豆词典》里词汇的重复不好,就“词典”而言不像词典,建议删除那些刻意的重复。于是我删掉了。
张英:《北流》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超越你所有小说。你用“注”“疏”等,把很多不相干的事物,连接在了一起,创意非常好。
林白:它的结构很绝妙,我不是刻意要在形式上实验。在《北去来辞》后,我不想再写大长篇了。但完全没想到,回了一趟北流后,有很多小说素材、原型人物,自己跳出来找我了,特别神奇。受到刺激,又有了写的念头。这些人和事,不写可惜了。
特别是我老家的表哥。《北流》中,很多人物都是我虚构的,但重要人物(除个别外)都有原型。表哥来找我,给了我厚厚一沓年轻时写给恋人的信。有约13万字,我最多用了2000字。他把这些素材给我,还有写给别人的信,跟我讲他的经历,这些底层人真实的生活、情感与命运,遭遇到的一切,对我有触动,有激发。
《北流》不是为写一部作品而写,是我内心有种激荡,是生命的热情,可以这么说。
张英:小说叙述人是现实中的作家,她去香港,也变成了小说的一部分,有点像元小说。“我”和描写的场景,产生了奇妙的对应,成为结构里的结构。
林白:去香港这部分很重要。香港相当于开关阀,为什么会产生这部小说?为什么小说有《李跃豆词典》,有粤语?因为我去香港当访问学者,香港的语言等级对我产生了很大冲击。
我写时,香港部分内容,是放在前面的。但发表时,我换了,觉得从当代、从现实切入也可以。而出书时,还是觉得这个开关阀应放在前面。结果到快印时,出版社觉得香港这部分内容较敏感,要调到后面。好吧,但这样会有点不好进入。
张英:《李跃豆词典》和你在香港的生活经历有关吗?
林白:我2013年年底动笔写《北流》。2016年,我到香港浸会大学的作家工作坊生活了一段时间,有了香港的写作素材。香港的语言有很多等级,到香港生活不懂英语,根本就不能处在正常的序列里。
粤语也有等级区别。香港粤语跟我们广西粤语不一样。粤语在语言学上有很多分支,我们这叫“勾漏片”粤语,是广东乡下话。在香港,普通话又在广东乡下话之下。在香港讲普通话,人家觉得你是“北佬”“北妹”。我去集市买马油,卖马油的大妈,听我讲粤语,就说,哎呀,你是台湾来的,因为我粤语不标准。如果我讲普通话,她就没有亲切感,跟我有隔阂,有戒心;我讲粤语,不够准确,她认为是台湾来的,对我的态度马上就不一样了。我在香港买东西都讲粤语。这对我的冲击很大,回头再来写,《李跃豆词典》就出现了。
张英:《北流》的结构是怎样变成后面的样子的?
林白:写《北流》的过程中,有很多想法冲击我,越来越庞杂。不同的维度,环境地理,风俗传统,语言刺激,人物不断跳出来。《北流》原来的结构叫“降落伞”,还叫过“巨象”“李跃豆外省书”“简繁志”,以及“织字”“织字九卷”。
《北流》我写了十稿,主要是所写的不能汇聚到一起,如与中小学同学、保姆、工厂女工等的闲聊,这是时代的声音,很有必要放进小说,但始终放不进去,要么放进去不够自然。我想到南方榕树的“气根”,有支线,有分叉,这一稿就叫“气根版”,但写得很庞大,也觉得不对。
有朋友说,你干脆叫“北流注”。你写对“北流”的注释,北流包括现实的北流、精神的北流,同时还是一条河。我马上就觉得行了,想到了“注”“疏”“笺”的形式。闲聊录在小说中,我设置了“时笺”这个名目,就都放进去了。去香港的、去云南的,放在了“疏”中,包括火车笔记。然后回到北流的人,放在了“注”中。这样就安顿好了,特别合适,也舒服了。
为什么会有“注、疏、笺”的结构?我毕业于图书馆学系,有门功课叫古代文献编目,这是比较有学问、扎实的一门功课。老师要求也严格,考他的试最难,我只勉强及格。
多年没摸,以为忘了。那些古籍,如宋刻本、善本、珍本等,怎么排列,怎么编目,课程中都有。所以我知道“注、疏、笺”。
通过“注、疏、笺”的结构,把所有内容聚集,是为更加真实,而自我认同感也更强了。
张英:《北流》像林白的写作总结,你用过的文体,写过的人物,全在里面,有脉络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