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著有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大河之舞》《世事如常》《谁在敲门》《声音史》《寂静史》《隐秘史》《罗伟章中短篇小说》(五卷)等,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作品多次进入各类小说排行榜,入选新时期中国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长篇小说五佳、《长篇小说选刊》金榜领衔作品、亚洲好书榜、《亚洲周刊》全球华语十大好书等。
洗 澡(节选)
罗伟章
伤员都运走了,死者都以尽量体面的方式埋了,活下来的,马不停蹄地悲伤,也马不停蹄地清理废墟。这是地震后的第三天。孙亮也有三天没拉伸睡过一觉了。他经营的民宿只裂了几条细纹,客人一个没伤,但村民的房子垮塌过半,伤了十九个,死了两个。燕儿坡一百四十多人,外出打工的六十多个,剩下八十来个,死伤近三成。孙亮把老人和孩子安置在民宿里,年轻人都去抢险。他刚好五十岁,也算村里的年轻人。
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他会去村口吹吹凉风。那里有个满月石盆,或坐或躺,都很称心。地震扬起的尘土把石盆变成了土盆,不过那是无关紧要的,三天下来,他浑身都像是土做的。这样子让他自己满意。他没有袖手旁观。他不是本地人,非要说,也只能算本县人。六十公里外的县城曾经有他的家,他在那里出生、成长,上大学后,父母调走,他就没再回来过。九年前,县里开发峡谷,需民宿设计师,他是这道上的行家,应县里召唤,回来“作贡献”。这是当时县长的说法,按他的身价和给他的报酬,说得也恰如其分。
峡谷里的民宿都是他设计的,本想干完活儿就走,可那天到了燕儿坡,他决定留下来。暮春时节,起伏的山体成了花海的波峰浪谷,遍野涌动着颜色、香气和光芒。花的光芒在夜晚也能照耀。百花在下,星群在上,天地辉映。但真正打动他的,是风。燕儿坡卧于半山,从河谷上山的公路那时还没完全修通,他带着同伴步行上来,每一步都踏着岚烟。来到村口,一队风正好经过,满山摇响,四方动荡。“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猎猎风声。”以前在家乡时,他没到过峡谷,之后走南闯北,见过了千般景致,但也没听到过这种风声。那是大地的深呼吸,刀砍斧削般的硬度,硬度里潜藏的妖娆把他“吃”住了。
燕儿坡民宿由他出资建,取名听风阁。
他在听风阁坐镇经营。但他和村民的关系处得并不好。不是不好,是不亲。他和他们,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世界。他身上的城市味儿太重了。但他并不想为了融入有丝毫妥协。气味只会同化,不会融入。怕自己被同化,他很少去村舍走动,多数时候是躲在听风阁看书、听音乐、喝咖啡、泡工夫茶,当然,也听风。他把他的城市搬到了峡谷深处。
峡谷处于地震带上,尽管县志没有过地震的任何记录,他还是按要求设计了峡谷的所有民宿。因造价高,别处是否全照设计施工,他不清楚,但听风阁是他亲自把关的,造价的四成都埋在了地下,足以抵抗八级强震。也只是有备无患罢了。他和峡谷人一样,不相信会有地震,正如健康的人不相信自己会生病,活着的人不相信自己会死亡。
八月九日那天午后,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前庭的躺椅上看书。
看了半页,就睡了过去。
睡过去是另一本书。
仿佛在上海,转眼又到了西湖,阳光细碎,湖面深蓝,朝远处望,是大片雾。雾里藏着多少时光里的往事。他的故事也成为往事了。活到将近四十岁,他没正经爱过,因此也懒得结婚,可那半年前,一个女人从波光粼粼的西湖南岸,带着水汽,走入了他忙碌而干燥的生活。爱在水汽里发芽。每个星期,他都从上海去杭州见她,每见一次,爱就向深处扎一寸,被切割的感觉让他疼痛。他由此知道,爱是让人痛的,以前没爱过,是因为没痛过。然而,正当他准备把自己往后的日子都交到她手上,她却跟别人好上了。
那个“别人”,是他朋友,他曾带着那个朋友和她见过几次。
那段时间,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红色的。开着车过马路,绿灯也是红色的,后面摁破了喇叭,他也只是像块石头,招致的怒骂,像石头被爆开。他把身体和心都掏成了深井,让爱在井里洋溢,可猛然间,一半抽空,一半迷茫,他成了皮囊和游魂。好多个夜晚他都去酒吧,喝得醉醺醺的,在大街上乱走,有时从子夜走到天亮,当曙色从城市里涌起,比街灯更加悲悯地为他指示着方向,他才看清这并不是家的方向。
是故乡救了他。在他为情所伤失魂落魄的时候,故乡召唤他了。
他留下来不走,“猎猎风声”或许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比喻。
故乡是一回事,故乡人是另一回事。他在每个细节上,包括说话的方式、走路的姿势,都禁止自己成为故乡人。他要让她认得出他。尽管不再跟她联系,也不再跟她的他联系,但他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甚至两双眼睛,在某一处闪闪发光。他要活得气宇轩昂,让那一双或两双眼睛暗淡下去。爱,已经说不上了,忌恨也说不上了,因为他不再痛了,但被一刀割去的尊严,并没像韭菜那样长出来。长出来的是脸上的线条,那是风吹的,风雕刻着他,让他在脸上留下风的力度和气息。他的脸似乎越长越长。
她终究认不出他来了。
好像也无所谓了。
确实是不再痛了。
但他从来没有忘记她。从某种角度说,十余年来,他都和她一起生活。在这个午后,他坐在前庭的躺椅上,拿在手上的书是她送的。他读得几乎都能背诵。“打猎归来的狮王,满面红光地穿过平原。”这天读到这句,他停下来,想象着那孤独而盛大的场面,想着想着,就迷糊过去了。远古神话里,睡神和死神是孪生兄弟,那个满面红光的狮王,那个死亡制造者,却同时制造着空阔天地间的生机,如同上天制造着夜晚和日出。而他,是只能看见日出的人,所以不完整,要被抛弃。
睡梦中,那些沉痛的回忆又在狮王的满面红光里复现。
他的脏腑被抓了一把。
接着又被狠狠地抓了一把。
他遽然醒来。眼睛睁开,首先看到的,是灯柱在晃,墙壁在晃,首先想到的,是两个疑问:谁在摇房子?谁在摇大山?疑问形成意识之前,就被铺天盖地的响声淹没。这响声很奇,奇在没有东西不响。当本来以为不会响的东西也响,世界就变得陌生了。
“小琪……”十余年来,他第一次出声地叫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小琪呀,我差点死啦!”
那时候,落脚听风阁的游客已经下山。他劝他们稳一稳,但劝不住。逃离,似乎永远是最安全的。可手机断了信号,无法付款,游客急得乱嚷,急得哭,有个四十来岁的女士哭得妈天妈地,像刚出生要奶吃,却被抽走了怀抱。他给了他们一个微信号,游客明白那意思,如获大赦,纷纷保证,什么时候恢复通信就什么时候加号打款。
游客还没走,服务生就焦心断肠地跑了,他们都是本村人,说要回家看看。
燕儿坡的村舍在听风阁上方,相距不过百余步栈道,但看不见,只听得见,高大的水杉、丛集的灌木、倒挂的藤萝切断了目光,却切不断声音。声音像来自地窖,阴气森森。狂暴的狗吠,追赶得阴气四散奔逃。这天阳光灿烂,阳光并不因为地震就不灿烂,它不惊不诧,走着自己的路,照得山水光明,可当那声音传来,阳光也软了腿,仿佛绊了一跤。
孙亮也绊了一跤。
院坝里两块石板之间,可能是哪位游客掉了瓶矿泉水在那里。
其实是因为余震。
重新站稳后,他叫了那声“小琪”,说自己差点死了。
听风阁除了他,再没别人,从县城请来的厨师也进村看灾情去了。他希望如此。他要啃啮自己的孤单。他要以自己的孤单来惩罚那个抛弃了他的女人。
这种自怜自爱,注定得不到回应。
你早就是小琪的茫茫人海了,是死是活,她早就不关心了。跟她分手过后,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每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等待她的信息——等待她的忏悔和解释。至少要给一个解释。没有她的任何信息。他因此恨所有给他信息和打他电话的人,因为都不是她的信息和电话。后来他很早就关机。特别是驻扎燕儿坡后,他以日升月落计算时间,太阳从对面山头的松垛上落下去,落到树下的草窝里,变成冷却的阴影,他就把手机关了。有些日子,他整天都忘记了开机。可是今天,分明断了信号,他却渴望跳出一声问候。
然后他就告诉问候他的人:我差点死了。最好是什么话都不说,根本就不回复。让她去猜。让她以为他真的死了。让她背负绝情的债务,度过每一个白天黑夜。
然而,对孤单和“惩罚”的索求,最终成了自戕。他恐惧起来。听风阁最安全,可这时候他非常恐惧。情不自禁地,他也朝村里走去。他不想去,是恐惧逼着他去。平时,他少跟村民接触,村民跟他也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村民心里怨他。简陋的农舍吃不上旅游这口饭,饭都被他吃了。他只是在村里招了几个服务生。想修房子,娶媳妇,村民还是只能外出务工。他的样子村民也不喜欢,一米八二的个子,太高了,峡谷人都矮,是便于攀爬的基因选择。他还留披垂至肩的长发,用橡皮筋束住,这在峡谷人看来是女人的打扮。
或许,最看不惯的,是他没有女人。山里穷慌了的男人才没有女人,是娶不上,你那么发财,为什么没个女人?未必你打扮成女人就当自己有了女人?
他知道村民这样看他,心想我不是没有女人,只是那个女人跟了别人而已。
但他在心里拥有她。
他把心里的拥有当成真正的拥有。
许多时候,这想法并不能说服自己,甚至让他厌恶,因此村民看他的眼神,同样让他厌恶。他和他们之间,不仅不亲,还抱着某种程度的敌意。
难以置信的东西,却往往真实地存在着、发生着,这是生活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她抛弃他,嫁给了他的朋友。他离开城市,来到乡野。亲身经历地震。敌意。恐惧。敌意在恐惧面前不值一提……他混乱的脑子里跑过这些念头,双脚打绞,踉跄上山。
栈道已拦腰折断,只能从旁边的林子里钻。枝条和刺藤,动不动就拍他一掌,扫他一腿,锥他一针。当他走出林子,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撼。房屋大多断了脊梁,摊了一地,如果那些木头砖块是水,就从地底下流走了。狗跑来跑去叫,人却如木偶。有人的头发被血浸透了,但已看不出是血。分明不见谁张嘴,却到处响着人才能发出来的声音。
“娃娃呢?我家老头子被埋了哇……”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第一个清晰的声音。发出这声音的老人,颠颠扑扑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跟着,更多的人朝他围过来,更多清晰的声音响起:弟弟被埋了,爸爸被埋了,孙子被埋了……痛的沉渣再次泛起,说不出来由。或许是他感觉到,自己不仅没被怨恨,还被依赖。曾经,他也这样被依赖过。心里抽空的井,壁上已长满青苔,然后青苔也干枯了,住满了蝙蝠,而这时候……他将老人揽进怀里,以怒吼的腔调,给他的服务生发布指令:把所有老人和孩子立即送到听风阁。又是以怒吼的腔调,让各家各户清点人数。出入峡谷的路多半毁损严重,救援队不可能短时间赶到,必须自救。清点了人数,才能心中有数。
救援队是当天晚上到的。他们来之前,已救出了六个伤员,都是轻伤。
到第三天清早,两位死者和别的伤员也找到了。救援队把重伤员抬走了。
燕儿坡其实只是村的很小一部分。峡谷地区面积广大,随便一个村,方圆都有十余公里。之所以选定燕儿坡建民宿点,是因为这里有温泉和滑草场,视野也相对空阔。燕儿坡隶属鸡唱村。从村委会过来,要走三个多钟头。到第三天,村干部也没来。山上到处是滑坡,滑坡倒也拦不住山民,但要关照的地方太多、太分散。何况,村委会本身是否安全,也是未知数。连村民小组长也不住在这里,也有好几里路。
几天来,听风阁供给所有人吃喝。没有电,就架大锅,烧柴火。断了水,但水是不缺的。地震像个干渴的巨人,一口就把温泉喝得罄尽,多条山溪也骤然枯竭,好在听风阁底下有个石潭,清澈的潭水毫无损伤。食物也不缺,听风阁食物储备充足,近期又不可能有游客,正好拿来招待村民。谁想睡觉,也是去听风阁,那里开着所有的房间。
到第二天夜里,除手机信号,水电都通了,就变得更有保障、更有秩序了。
然而,所谓秩序,只是灾后秩序,不是正常生活的秩序。
当重伤员被运走,死者停放在废墟上,真正的伤疤才亮出来。
必须立即安葬。但按照峡谷地区的风俗,死者至少要在家里住三天,请来阴阳,作法念经。燕儿坡本身没有阴阳,要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外的桑树坪请,整个峡谷都是灾区,桑树坪的阴阳同样是灾民,自己家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思外出?即使能外出,也不能等。大灾之后须防大疫。
当孙亮说出及时安葬的话,死者亲属呼天抢地,别的人也反对:“又不是死猪死狗……”
孙亮没接话,只说:“大家都饿了,先吃饭。”
那是第三天上午十点多钟,还没吃早饭。
孙亮让厨师先备两份供品,他带着一个服务生,端着供品,敬到两个死者灵前,并让那服务生守住,然后把死者亲属也劝到了听风阁。
饭菜快上席的时候,孙亮对众人说:“春娃和冉嫂不仅要及时埋,还要深埋。这是为大家好。不是我为大家好,是他们两家人为大家好。走,我们现在就去埋。全村都去给春娃和冉嫂送葬。这是天灾,燕儿坡从没遇到过的天灾,一个人的死,是我们共同的伤痛。我知道你们祖宗八代两三百年住过来,讲究辈分,今天就不讲了,我们都去给他俩当孝子!”
都沉默。
都坐着不动。
然后,春娃的母亲首先起身……
峡谷人家,到一定岁数就都提前备着棺木,冉嫂自己有,春娃没有,只好找人借。垮塌的房屋刮坏了生漆,但棺床未损。把人送到墓地,存有纸钱的人家都拿来烧化,听风阁的两个服务生各自捧着一份供品。下葬之前,春娃的母亲把供品接过去,端到儿子面前,说:“娃,你孙叔叔也来了,你的肉哇菜的,都是你孙叔叔给的,你吃吧,吃了上路吧……”
孙亮闻言,流出了眼泪。
埋了死者,活人才吃饭。
然后是清理村道,收拾残局。
孙亮一直待在村里,跟他们一起拿扫把、挥铁锹、搬砖块、抬木头。村民劝他歇着,他说累了的时候我知道歇。到下午四点多钟,确实累得不行,他便又朝村口的石盆走去。
暑气蒸腾,石盆上却凉飕飕的。
对他来说,这凉意是一种仁慈。就像地震,既然是自然现象,发生在白天,也算是老天的仁慈了。他本来只想找个清净地方坐会儿,却不由自主地躺了下去。他抽着烟,尽力睁大眼睛,是怕一旦睡过去,就要错过和村民在一起的整个白天。
天上云朵如丝。天空也寂寞,也在找存在感。白云就是天空的存在感。世间的一切,都是这样吗?地震,也是大地在找存在感吗?他由此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住在养老院里,平时对工作人员骂不绝口,甚至动手打人,节日里送给他的玫瑰花,他当着人的面,一片一片撕碎。后来,他死了,死之前留下一句话:“我不是故意为难你们,我是想你们别忘记我。”这个人,是“他”的父亲。这个“他”,是他曾经的朋友,小琪的丈夫。
真奇怪,今天怎么想起“他”来了?他捋着自己的思绪:由天空和大地的存在感,想到养老院那个人,由养老院那个人,再想到“他”。
可他感觉到,正是因为要想到“他”,才有了前面那些弯弯绕绕。十多年来,“他”是他的深渊,甚至是枪口,他不愿去想,更不愿凝视。不是怕,是恨。然而,恨其实也是怕。
更怪的是,今天想起来,怎么既不恨也不怕了?
他居然敢于大大方方地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了:胡应华。
他干脆又喊了两声:胡应华!胡应华!
胡应华不是个坏人,对父亲也并非不孝。父亲好酒,脾气古怪,胡应华上大学后,父母离异,从此,父亲更是酗酒成性,不上六十身体就垮了。胡应华工作忙,不能照顾老人,迫不得已,才把父亲送到养老院。但每个星期都去看望,无论自己多么焦头烂额。他比孙亮小几岁,但早已结婚,且有个女儿,女儿不满四岁,夫妻就离了,胡应华独自带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