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念初中那几年,或许是因为生活过于枯燥无味,我有了一份无师自通的爱好,热衷收集各种纸币、铜币、古钱、像章、化石、花花绿绿的烟标,甚至还有路边捡来的酒瓶。别人不以为然的生活边角料,在我这里有着类似于奇珍异宝的待遇。锲而不舍久于其道,日夜流转,竟也硕果累累,光是烟标就有上千种。生活那样的匮乏贫瘠,收集让我感到丰富,甚至还有一种难与人言的幸福,许多无所事事的漫漫长夜,我盘点着自己如数家珍的藏品,忘记了时间。因为这个爱好,那些年,我既是同学眼中的“收藏家”、运动员和学习标杆,也是父母眼中的异类,一座人形的“废品收购站”。
时隔多年,我似乎又有了重拾旧爱的苗头,闲暇就在网上淘宝,买些既不值钱也不少花钱的仿古摆件。快递不断,就像绵阳人每天的早餐必然离不开米粉一样,每逢周末,只要从成都回到绵阳家里,头一件事就是取快递,乐此不疲。岁月风尘仆仆,快递风尘仆仆,我也风尘仆仆。风尘仆仆的快递,是我自己买给自己的周末礼物。
“爸爸,你现在怎么老是往家里买些奇奇怪怪的玩具?”书房里,刚刚放学回家,脸上满是汗水的儿子鹤寻,望着我刚用黑刃美工刀拆取的快递,望着被我小心翼翼捧着的瓷器摆件,声音在空气中挖开一道缝隙,质询刚从成都搭乘高铁回到绵阳家里就迫不及待拆起快递的我。儿子的话语钻入我的耳膜,就像种子落进土壤。一种负罪感涌上心头。儿子可能以为,我和快递的亲密程度已经远远超越我们的父子关系。我停下来,屏住呼吸,沉睡的书籍和手中的快递一样安静,空气像是凝固了,世界在眼前消失了,只剩下儿子突然其来的问题,在空气中,闪烁。对我炊烟般升起的“爱好”,小家伙表示出与他这个年龄所匹配的困惑、忧虑和嫉妒、幼稚,又仿佛经过深思熟虑。也许,儿子还无法理解,在他面前,作为爸爸的我,其实,也是“一个被年龄吹胀的孩子”。儿子所谓的“奇奇怪怪的玩具”,指的是书房、客厅里那些造型各异、五彩斑斓的瓷器、铁器和青铜器,四羊方尊、独角兽、飞鸟烛台、佛像……当然,也包括我手上的快递。刚刚结束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而来的瓷器,淘宝买的,价格实惠,工艺也极其普通,做工不算精美甚至有些粗糙:一匹马。马的颜色有些另类,是绿色的,马肚子下面的虚空说明它没有内脏,很轻飘,一匹仅仅存在于表面的马,存在于色彩的马,细看,确实像个玩具。
我没有像一匹现实里边能够跑得一溜烟的马那样迅速回答儿子的问题。儿子继续问:“爸爸,等我以后长大了,它们就都是我的了吗?!”我愣住了,这个问题,我感觉难以回答。那时候绿马是否完好无损?谁知道呢?毕竟,瓷器属于易碎品,谁也无法保证它不会在时间里碎掉。最近得知在阳光下放大镜能够使小草、树叶燃烧的鹤寻,在日常交流方面,似乎有着某种独特的表达路径。一件平常的事,一种普普通通的日常用品,在他口中就像被施过魔法一般,变得有模有样,与众不同,并且比起被描述的物什本身还要活灵活现。孩子天生就是诗人吧。记得,儿子两三岁的时候,有天夜里在小区散步,忽然指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跟我如此描述,他说:“爸爸,快看!天上的月亮,像小船一样,在那里划呀划!”
想起时间里的父亲。似乎,从未与英年早逝的他,有过这样亲切温馨的交流场面。岁月深处的我们就像彼此无关的生命,各自在日子里过得那么凄凉,那样伤心。偶尔,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会在脑海里边萤火虫似的闪烁,那就是,如果可能,或者条件允许,我想自己成为自己的家长。类似的体验也存在于妻子身上,有时,看着儿子,她会说起自己对儿子的羡慕,说羡慕儿子有那样一个好的妈妈。时间,退回群山深处的断裂带,我回到儿时的皮囊。家里,爸爸的眼睛里藏着刀子,他的眼睛一眨,脖子一歪,我的身体就像寒风吹动的树叶,开始瑟瑟发抖。很多时候,在家里,我感觉自己似乎与生俱来就是父母的出气筒,他们开口骂人,我就竖起耳朵;他们罚跪,我就膝盖一软;他们想打人,我就伸出手板心,甚至递上脸。父母的事,最好不去操心,不去过问,在断裂带,在岁月深处,这几乎是每个童年必须恪守的准则。此去经年,一切化作炊烟,远去了,远去了,去了那谁也够不着的地方。现在的孩子不会有这方面的经验,不会有这方面的约束或者人生教育。
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或者欢乐。我的欢乐藏在过去的抽屉里,藏在那些断裂带的褶皱里,藏在话语中间。记得,有年夏天,在断裂带上一个古老的羌寨,高山之上,古老的碉楼下,遇见两位老太太。上前与她们聊天,问多大岁数,答案都是八十好几。身体好哦,我真心实意地赞美,两位老人,皮肤已然苍老,精神却像年轻人一样饱满。然而一个老太太并不领情似的回答:好个啥哦?我现在跳高也跳不起好高了哦!越是弥足珍贵的东西,往往藏在隐秘而又公开的生活中间。上个月,果梅成熟的季节,回老家过周末,听见二娘和弟弟聊天说到家门前河里的鱼,不但多而且大得专家都钓不起来,他们充满欢乐的描述何其形象:那些鱼啊,整天在水里突突突游来游去,就像,海里的潜水艇一样!无论在现实里,还是在文字里,我愿意和这些天马行空的句子拴在一起,因为觉得快乐。
我手上的绿马,与穿过当下反反复复、捉摸不透的疫情毫不沾边。发现“绿马”的存在,始于杰出的智利诗人聂鲁达,他在个人的自传《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里边提到过这样一段经历:有人掏钱请他主持一份诗歌刊物,诗人自作主张将其命名为《绿马》,掏钱的人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世界上白马、黑马还算常见,尚未听过有绿色的马!于是问他为什么是这种颜色的马,而不是红马之类?对此,诗人别出心裁地给出解释:“世上有足够大的地方容纳彩虹般色彩各异的马匹和诗人。”
“又买的啥玩意儿?”妻子望着一目了然的绿马摆件,眼神里带着一丝心痛。她心痛的不是我的快递,妻子的眼睛里,长出一根手指,指着我们的荷包。语言一旦落到实处,就会显得过于直白;使人心灵神会的那种陌生化语言才是真正的高明,才会恰到好处,就像一直希望我和妻子生养二胎的岳母,从来不会跟我们把事情挑明了说,为督促我们考虑这个事情,她总是会换一个与众不同的方式说话,她说:“再多的钱,也不会走路。”岳母就是这样说的,言简意赅,一句顶一万句。钱,当然不会走路,会走路的是人,是岳母希望的那个二胎。儿子可能也耳濡目染,有时,也会跟我和妻子商量,“你们给我来一个哥哥或者姐姐吧!”凡事皆有秩序,来一个哥哥或者姐姐吧,儿子异想天开的要求显然违背自然规律,不可能客观实现,然而,我们的念头却会在哪里兜了一个圈子一样,落在事情的可能性方面。
“你看它什么颜色?”我有意提醒妻子手中这匹瓷马的特别之处。“绿色。”妻子似乎一点不觉奇怪,表情没有一丝惊讶,同样经常买这买那的她,对我发出最后通牒:“以后,不许再买这些破铜烂铁!”
重拾旧好,无非是解闷。既然,“世上有足够的地方容纳彩虹般色彩各异的马匹和诗人”,家里多一样东西,也不会碍事,不会把我们从这个小小的角落挤出去。绿马只是摆件,不会自己走路。妻子的话,让我看见一个严肃而又矛盾的事实平躺在日子里边:“钱不会自己走路,但是人总有办法可以让钱走路。”绿马不会自己走路,新冠疫情而来的“绿码”,当下则是人们畅通无阻的护身符。往返成都绵阳之间,我经常会在绵阳出站口逗留片刻,不是看出站口那数百米长的蛇形栅栏,也不是看牵线木偶般的口罩人群,而是去看那停车场中央醒目的水泥建筑,明明是“马踏飞燕”,本地人却将其唤作“立马滚蛋”。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匹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有些荒诞,肚子圆滚滚的,的确很像个蛋。它吃得很饱。
二
时间里的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过去的一切,则会像皮肤一样永远依附在你身上:“太阳出来,影子都在。”像早年盘点自己的收藏那样回眸岁月点滴,或在写作中剪裁时间,类似于,一匹马在夜空飞行。时间在无拘无束地前进,涟漪一样不断扩散却再也无法缩回去的年龄,对我而言,无足轻重。对生命走过的岁月,我心安理得,无论生活还是梦想,我全力以赴,没有辜负光阴,没有荒废生命。我精力旺盛,某些场合,还偷偷为自己的年轻而自惭形秽,但妻子惊心动魄的话,就把我拉回到残酷的时间面前,三十而立的她,现在热衷于提醒,一个让我像被某些恐惧突然捏到了痛处的事实:“要学会保养身体,我们都三十多的人了!”妻子的话,让我以为,我们已经在世界上活了很久。镜子里才发现,老了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自己,即使疫情之下,每个人的身体里也都有一匹马,在奔跑、在飞驰、在呼啸。刚刚过去的六月,三十五岁生日形如一块掷入湖心的鹅卵石,没有涟漪,不见动静。没有像往年那样呼朋唤友,一方面是令人灰心的疫情,一方面是因为,几月前,妻子与同事结伴到绵阳圣水寺算命。“让他今年不要过生,大吉大利。”算命的人指点,又说,“即使生日不过,也会有人约。”素未谋面的算命先生就像长着眼睛似的,如此灵验?我和旧作《指纹》里的那个喜欢拍鸟的摄影家“鸟叔”同一天生日,每年我们都会约在一起,这样一种安排,让我似乎毫无回旋的余地,变成了铁公鸡。除此之外,妻子还欢欣鼓舞地告诉我,算命先生收了她两百辛苦费,却要她同事只要意思一下即可,最后,她的同事象征性地给了二十!如果没有记错,著名学者王明珂《四川十年寻羌记》也有类似的遭遇:我来到汶川——断裂带上的一个县城,遇见一位瞎眼的算命先生,听其说人的过去未来,于是忍不住坐在瞎子跟前的矮凳上,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算了命的我被算命先生索取整整十块作为酬劳,美其名曰“十全十美”。事后,我耿耿于怀,以为自己上当受骗,于是问路边卖花椒的姑娘,问她算过没有,小姑娘一番犹豫终于如实交代说算过,问给了多少?顾影自怜的小姑娘委屈巴巴地苦笑着说:“他只收我一块钱。”
生命像一棵大树,奇奇怪怪的事情,就像枝枝叶叶那样生长其间,如果摘下来细细打量,有时,人会陷入一种恍惚。上个月,回断裂带老家,我在父亲生命坠落的核桃树下,那个他脚打滑的树干分岔处,意外发现一株小小的核桃树,顽强而坚韧地生长着,在一棵树的命里面,一时间,我仿佛看到远去的父亲,看到抹去姓名和人形再次归来的父亲的魂灵。几年前,儿子鹤寻出生前夕,妻子让岳父找人为孩子提前取名,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很希望得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名字。结果,没有想到的是,等到岳父如获至宝地打来电话,告诉我们,娃儿取“刘金成”这个名字最好,好得不得了,真是好极了!我却呆若木鸡,五味杂陈,以为岳父跟我们开玩笑。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是我父亲的名字!怎么可能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呢?怎么可能让儿子用我父亲的名字?2017年春节前夕,和妻子成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世数年,擦肩而过,岳父不知道我父亲的名字,算命先生更不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否则,也不至于遭遇如此让人莫名其妙的插曲。
帕慕克提到过一个刻骨铭心的人生经验,一个人的生,往往自他父亲的死亡开始。对我而言,父亲的早逝,即是如此。喜欢李白的一句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人的一生,会经历多少事情,才在回望时有那样一片苍苍茫茫、一片青翠的山林?我亦曾在断裂带草木葳蕤的树林邂逅一棵与众不同的树,孤零零从一块硕大的岩石中间钻了出来,为了生长,为了活命,根部死死地嵌入岩石,不知用了多少的年月,经历了怎样的磨炼,岩石妥协了,被挣开一条巨大的裂缝。我震撼于这棵树的顽强、坚韧和勇敢,似乎也看到彼此相似的命运。活在岩石里的树是安静的,寂寞的,越是认真打量树并且加以揣摩,越能捕捉到它神秘的启示。毫无疑问,枝繁叶茂的树,它的根也更加粗壮,在泥土里扎得更深。像树一样生长,看不见的部分远比看得见的部分紧要得多,扎根越深,才能越结实,才不怕风吹雨打。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去见那棵树,那棵从岩石里生长出来的树。
周末,绵阳园艺山上,阳光绚烂,天蓝得就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大好的晴天,午后,一个人换了衣服鞋子,出门徒步。很久没有出汗了。在城里,人是热闹的,人也是孤独的。顺着九洲大道,慢慢走在热浪滚滚的人行道上,一棵棵树,一栋栋房子,在阳光下昏昏欲睡。断裂带,我那可爱的乡亲父老要是为某件事情进行打赌,就会用自己劳动的手,一双或许死茧堆积掌纹密布的手,信誓旦旦地说,“假如属实,我的手板心煎个鸡蛋给你吃!”天气热成这样,烈日下挥汗如雨的我忍不住伸出手掌,不想与人打赌,想的是,手板也许确实可以煎个鸡蛋。城里透风,天上挂着白森森的太阳,树下,一个窝似的结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影子。就像我的绿马摆件不可能变成真正的马,影子也不会蜕变成树,树也不会落在地上变成影子。看不见嘴,也没有口罩的风在自言自语,影子在不同的树种之间晃动,它们只有嘴脸,没有下颌,没有生殖器,没有骨头。燥热中我走得很快,我没办法停下来。因为,太阳出来,影子都在。
“传说,在古老的年代,太阳是个女娃娃,特别腼腆,走起路来脑袋总是麦穗似的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将美丽羞涩的脸孔贴在地上,白天也不敢出门见人。由于担心那些长着眼睛的生灵万物自此不见光明变成瞎子,本领高强、智慧无边又历来悲天悯人的天神阿巴木比塔就送其一把本来只是用于穿针引线缝补衣物的绣花针,让她出门的时候带上,从此,这个害羞的女娃娃胆子越来越大,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敢轻易看她,谁敢看她,她就把谁的眼睛射花!”断裂带上流传已久似乎又早已罕为人知的故事,短小形如兔子那永远都长不长的尾巴,异想天开是小说家所擅长的技艺,而透着原始思维和天真色彩的故事本身,则有自己的根源、凭据,并非任性而为。一年前,我在一部纸质黄脆不堪的民间故事集成中阅读到它。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群热心本土文化的业余工作者跋山涉水,走遍断裂带的角角落落,将这些年代久远的遗珠从乡亲父老的声音里挑拣出来,辑录成文,让这些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口口相传也自生自灭的民间故事有了避风港,不至于在岁月雨打风吹中独自凋零。“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对你们而言,是最好的出路。”学生时代,老师们总是在课堂上苦口婆心地奉劝我们这些断裂带上的小屁孩好好读书。多年以后,再次想起这些话,仍是感激满满。“人生何处不相逢!”数年之后,再次来到大学毕业后渐行渐远的成都平原,内心有一种久违的激动。
只是,走在大街上,走在人群中间,我感到惶恐,感到自己正在做梦,梦里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高低胖瘦,纷纷戴着口罩,没有脸颊,看不见表情。人人都有一个面具。
三
午后,高楼林立的成都平原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昏昏欲睡,已是盛夏,市中心一带,街道两旁的银杏、樟树虽然枝叶茂盛,却显得昏昏欲睡,往来如梭的人显得虚弱不堪,仿佛,阳光带着某种使人疲惫的毒素。
我站在缤舍酒店楼下等车,去东站乘坐高铁回绵阳。阳光落在地上,反弹起来的灼热使得空气变得滚烫,蒸笼一样。天气热得有点过分,房子都要烤化了!每天下班,回到住处的头一件事便是脱下湿透的T恤痛快淋漓地淋浴一番,然后打开风扇呼啦啦吹上一阵子。记忆枝头上,身体似乎从未受过如此巨大的考验。对炎热有如此切肤的体会,是在2010年还是2011年夏天的武汉。夏天,还在成都体院读书的我从北站出发,搭乘一列绿皮火车翻山越岭前去参加《中国诗歌》举办的中国大学生诗歌夏令营活动,在武汉呆了整整一周。那些天,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诗人,谈诗论道,把酒言欢,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世界上有足够大的地方容纳彩虹般色彩各异的马匹和诗人”,那时,世界上还没有新冠疫情。事隔经年,远去的何止是我的青春,还有人的生活。
顾不得炎热,一边等车,我一边打开手机,瞟一眼健康码的颜色。如今,这已成为一个习惯。萨拉马戈在预言般的小说《失明症漫记》里说过,城市的斑马线最不像斑马。绿码不是马,却是出行必备。断裂带的乡亲父老有句朴素的话,“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而今,这句老话只能搁在从前,压在心底,出门在外,没有“绿马”保驾护航,人只能在原地起舞,或者,让自己进化成一棵树。
候车间隙,我在缤舍酒店楼下,抬头望向那间去年租住过的公寓房间的窗户,海拔不高,五楼,却足以让一双眼睛拥有窥视人间的能力和不错角度。目光边上,去年底离开时的白果树早已长出新的枝叶,换上新的衣裳,生机勃勃;原本干干净净的玻璃不知是因为眼镜或者视线的原因,望上去灰扑扑,毫无生气。
望向那扇窗户的时候,身体里似乎也有一个去年的我在那里观望,彼此是一种对视的关系。“受疫情影响,你去年租过的那间公寓,至今还空着,没有租出去。”为我找房子的中介小妹告知。我想起的是,去年底退掉租房,几天后房东打来电话那凶神恶煞的声音:“你还有几十块钱的电费没有结清,赶快转给我!”
去年元旦当天到的成都。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多年来自由散漫又无拘无束惯了,害怕延误上班时间,就在距离单位不到十分钟路程的位置租住了那间酒店式公寓,租金一千八,价格不菲;等交完半年的房租和中介费,才知道物业费、水电气费甚至垃圾清理费,也要自掏腰包,顿感上当受骗,哑巴吃黄连,居大不易。这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好在,三十多平米的房间,足以安身,以前很不理解人为什么要买房子,后来才晓得,不单单是为了拥有,也是为了那种你能够独享空间的自在。为了这份自在,我贴上了每个月到手的全部工资,唯一的信念就是可以写作,换取多多少少的稿费,拆东墙补西墙。稍稍满意的地方除了那张木质的书桌,便是那扇与树为邻的窗户,至少,可以通过它在这高楼林立的城市中间透透气,看看街上喧闹的红尘,看看那些动态的芸芸众生。与小说家罗伟章聊天,他分享过这样一件事,年轻时曾经和同伴跑了很远很远的山路,只为看几眼山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其实分享的不是事,而是人生路上的体验,记忆中的“那个年代”形象饱满生动的细节。即便没有类似的经历,听了也会心领神会。
生活的皮肤下,人们似乎更喜欢用镜头看风景而不是眼睛。去年租住的公寓,为我无私奉献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视角,一个用眼睛和心灵来感受这座城市的契机。当然,现实不似理想的那样美好,我想,城市的感觉,其实更类似于我断裂带老家的母亲,每天打开鸡圈时所看到的一地鸡毛。大概在去年秋天的时候,一天中午,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我以为出了车祸,出于好奇,便凑到窗前,只见一妇女正抱着一只被车轮压瘪了肚子的宠物犬,心中便稍有释然。以为事情几分钟就会过去。然而,当事人却一直哭泣了十来分钟,围观的群众也越来越多。当然,我无法抽丝剥茧厘清人群的复杂心态。好在,事情终于得到解决,中年妇女在家人的陪伴下伤心离去,一切貌似恢复正常。然而,使我印象深刻的事情出现了,我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家里的父母死了,恐怕也不会像她那样撕心裂肺!”瞬间发现,世界上的人是一种何其孤独的物种。那个为宠物坐在大街上嚎啕大哭的妇女,她的勇气我永远不可能具备;那个愤愤不平的旁观者同样令我错愕,他给予当事人的并非同情,而是泼冷水。人,换位思考就那么难?!
带着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我在一次解决饥饿的时候找到答案。来成都,肉食动物的我还是喜欢吃卤菜,即便是吃面。有一次,带着刚买的卤菜,走进一家名叫西北牛肉面的苍蝇馆子,点了一碗面。热气腾腾的面尚未端上来,我拿起筷子,打开装卤菜的塑料袋,准备大快朵颐。“你吃的猪肉?”一个年轻服务员突然走上前来,如此问我。来不及等我回答“是”或者“不是”,他就疾如闪电般地抢走了我手中的筷子,然后,二话不说就当着店里所有顾客的面,气鼓鼓地将筷子直接扔进了我脚下的垃圾桶。动作连贯、自然,像是经过事先的无数次彩排。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尴尬,有些愤怒,却又不知所措。服务员很快递上了一双新的筷子给我,说,这只是吃面的筷子。走出面馆,脑海里反复响起的却是尔玛人的一句古老箴言,“古花古谢,今花今开!”这个事件的一两天后,回到绵阳的我又去了一家类似的馆子,那天,也是奇怪,明明点的是咖喱饭,服务员端来的却是一碗面!回头跟老板提醒的时候,碗里的面已经挑了两口,筷子,像是等不及的样子。风风火火的老板走了过来,同样二话不说端走了我面前已经被我吃过的那碗面条,我只是说下而已,没想到老板当真,用必须的样子,客客气气给我重新换上咖喱饭。这使我如鲠在喉,心里滋生出一股无法消化的内疚。人,换位思考就那么难?!答案是,确实。即使是心怀内疚,为别人考虑,我想,其实自己也是站在自己的立场……
人心都是肉长的,心和心却好像从来都长得不一样。所有经历,皆是奇遇。仍是去年,因为实在忍受不了窗外的吵闹,我两次萌生重新租房的想法并且付诸行动。一次,我找来物业,打算买下十楼的一间准备出售的公寓,与业主见面,看了房间,一番寒暄,才陡然发现业主是我本单位的同事,只是,不在一个办公室而已。世界也太“大”了吧,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讽刺。工作大半年,同事却以这种形式见面相识,生活里边,才浮出这样一个毫无印象的人来;还有一次,我在路边闲转,随口问了下路边遍地开花的房产中介,便在中介带领下去看了房,又鬼使神差地向满脸堆笑的中介交付了中介费,租房的定金。结果,不到半天时间,尚未入住我就后悔了,新租的房子比本来租住的公寓还要吵闹,没办法,于是找中介协商退钱。出于一时冲动,不到几个小时的一番折腾,一千块大洋就打了水漂,中介的脸就像是换过的一样,态度蛮横,语气还充满威胁,吃到嘴里的肉怎么会吐出来?!变脸的中介,歪得很。理屈词穷的我,只好默默咽下自找的麻烦,嘴里倒是还有着不服输的架势:“算了,当老子少吃一顿饭!”事后,与同事倾诉我的冒失和愤慨,我也在想,在绿码整天虎啸生风的疫情之下,生存如此艰难,哪里还有我这种人脑子里以为的善良?太天真了。
“没有经验,得到的往往是教训!”我在成都读书那会儿,寝室同学吴宗盛的表哥,一个叫成龙的家伙QQ上的“个性签名”,平时,要是形容有人凡事不经过头脑自以为是的冒失行为,他总会用到四个字:“大师性格!”现在,置身窗外,置身于窗外的那个视角之下,我由衷感受到这种气质在生活层面所制造的那些小小灾难、尴尬和无名火。
收回“窗外”的目光,不远处,简阳羊肉汤锅店的秃头老板跟我招手打招呼,满脸堆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我知道,在成都这已经算是客套或者说一种礼貌了。当然,这微笑和招呼一点都不影响每次喝酒转台到他这里将会发生的事情,我甚至相信,他的招呼就是一种诱饵,驱使我再次上钩的陷阱。每次在他家里消费,等到醉眼迷离结账走人之际,老板总要削尖脑袋似的多收钱,我又是那种醉酒就以为荷包里的钱多得像银行这样的一种人,只是隔天酒醒后想起,已经口说无凭。“怎么可能乱收钱,肯定是你喝醉了。”有次忍不住询问,老板却坦然地解释。我就像一只受尽盘剥却无处伸张的羊,望着那光秃秃的脑袋,愤愤不平地说,“看你与众不同的脑袋,也不是一般的聪明。”此刻,我仍是微笑着回应这个头顶着一片沙漠的人,尽管心里也知道,很多事情就像魔咒,在生命里一遍遍重来,反反复复。无所谓了。活着就好,问心无愧就好,看穿不重要,看淡就好。当然,绿码一直是绿码,不会变成其他颜色就好。
四
买回那匹绿马摆件,已经四岁的儿子鹤寻问我:“爸爸,你现在怎么老是往家里买些奇奇怪怪的玩具?”
现实生活,日益严峻的疫情或者穿行的角落,与我的兴趣异曲同工的是,它们也在往我的脑袋里塞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除了收集那些“玩具”,我也在收集着尘世间的所见所闻,收集着日常生活里感受到的点点滴滴。记忆的收集,意味着接受,接受一种秩序化的生活,也接受内心的恐惧,自己的软弱。认同艾丽斯·门罗在《亲爱的生活》中所表达的观点:“接受一切,然后悲剧就消失了。或者悲剧变得不那么沉重了,而你就在那里,在这个世界无拘无束地前进。”
疫情之下,我们会否在这个世界无拘无束地前进?时间是肯定的,生活呢。
奔赴成都东站乘坐高铁回绵阳的路上,望着窗外畅通无阻比起往日冷清很多的街道,我与口罩戴得严丝合缝的师傅聊天。
“师傅,疫情对你们收入有无影响?”滴滴司机说:“别说了,日子难过得很,原来每天进账六七百,现在,二三百就算阿弥陀佛!”我接着问他:“你是成都本地人?”回答:“不是,我是南充的,南部县的。”
“哦,我是绵阳的,在这边工作,每周成绵往返,遇到周末就特别恼火,今天好像不一样,道路特别通畅!”
“疫情,”滴滴司机说了短短两个字,拐过一个弯,他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主动攀谈起来,他问我:“兄弟,你知道我为啥来成都不?”
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因为戴着口罩,这种看其实只是个动作,问他,“为啥?”
毫无疑问,生活里很多人,心里也都住着自己一段刻骨铭心的光辉岁月。
“我嘛,专门跑到成都戒赌的!”滴滴司机自言自语似的说,“打牌输惨了,老家待不下去了!”
赌博,十赌九输,败家子的游戏,比疫情可怕得多,我想起早年的父亲,想起江湖传闻,说:“赌博害人害己,陷阱也多,打牌可以娱乐,我就从来不和陌生人打牌。”
滴滴司机如遇知音,接过话:“可不是嘛。我就是给人害了!最后一次去赌馆,梭哈,有熟人领了个少妇,漂亮得很,也跟我们赌。最后那把牌我本来稳赢不输的。”
我小小打断了一下,表示自己不懂梭哈。
“就像炸金花,你拿了三个K,基本就是天大地大的牌!只是,那天日怪,爬上桌子我就一直输,输急眼了,一下子遇到那样的好牌,下注的时候,我恨不得押上全部家当。哪晓得,其实是落入别人的陷阱!那把牌,我正心花怒放的时候,那个少妇美女突然旁若无人地撩起衣服,抓起粉嘟嘟的漂亮乳房又是抠又是挠的,嘴上还喊着奶子好痒!兄弟,你想,一个正常的男人遇到这种情况,哪管得住自己的眼睛,我就转头下意识地去瞟了几眼揩油,几秒钟时间回过神来,别个一翻牌,我就傻眼了,意识到自己糟了!眨眼的时间,别人就把牌换了,我输了四五万……”
滴滴司机倾诉完自己的遭遇,车也刚好抵达成都东站。我下车,跟司机说了“再见”。
到了东站,回家就快了。进站的流程熟稔于心,拿行李,戴口罩,打开手机,扫场所码,亮绿码、核酸证明,核验身份证,过安检,进站,身份证检票上车入座。如履薄冰,一气呵成。动车缓缓启动,形如纵情驰骋的骏马穿过平原快速驶向绵阳,我用目光收集着窗外风景轻微的擦伤。动车上一片沉寂,每节车厢都是空荡荡的,静穆如同深渊,只有未曾生锈的时间,在身体里滴答作响,在生命里滴答作响……
断裂带,尔玛人世代传唱的口头史诗里边,有个很特别的人物形象,名叫“莫迷”,莫迷的汉语意思,即“守情女妖”。故事里说,婚后,莫迷的丈夫离家到成都讨生活,三年不曾归家,苦苦在家等候的莫迷因不堪忍受孤独和左邻右舍的欺压,最终只好选择自尽。死去的莫迷,没有完全死掉,而是变成了一个女妖,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在同情莫迷遭遇的释比和道士的帮助下,莫迷背井离乡到成都寻夫,一番曲折,终于如愿以偿,变作女妖仍旧眷恋家乡的莫迷,最终在丈夫的陪伴下回归故里,入土为安。故事惊心动魄,也很迷人,让我纠缠于心的却非故事本身,而是守望亲人眷恋家园的莫迷,在那个马还没有很多颜色的古老年代,没有坚持到最后,没有像个正常人那样活到自己的尽头。如果说,史诗是一种集体的记忆与创造,那么,莫迷,代表的是多少眷恋家园亲人心底流淌着无限愁苦的魂灵?!有时,对渐行渐远的断裂带,对另一座城市的家人,我其实也有类似于莫迷的那种心境,无论身在何处,始终与其如影随形,朝夕相伴,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世界上有足够大的地方容纳彩虹般色彩各异的诗人和马匹”,现在,抹掉生活斑斓多姿的幻影,我相信,每条路都通往同样的方向,每条路都通往一样的边境。收拢绵延思绪,我归心似箭,只想,趁着太阳尚未落山之际,穿过大地上蔓延的重重暮色,穿过层层空气,快快回到我亲爱的家人身旁。
羌人六,1987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绿皮火车》,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