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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凌仕江:微尘大地(节选)

凌仕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花城》《天涯》《山花》《散文》等刊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大量作品被《新华文摘》《读者》《青年文摘》《意林》《作家文摘》《散文选刊》等刊转载。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人民文学》游记奖、首届丝路散文奖。著有《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飘过西藏上空的云朵》《我的作文从写信开始》《西藏时间》《天空坐满了石头》《藏地羊皮书》《蚂蚁搬家要落雨》《藏羚羊乐园》《藏地孤旅》等十余部作品。

微尘大地

文/凌仕江

蝉自故乡来

背着故乡上路的人,身上总脱不掉一枚“蝉”的胎记。

蝉是年少无知的玩伴,是我进入青春期之前,喉结喑哑的妙音伴随。喑哑是同频共振的忐忑和狂喜,是渴望理想长大,幻想独自远走高飞的呐喊和隐喻。这时,山坡上顶着天空的玉米,正在阳光下以秒为计时单位的速度撒金扬花结穗,大豆高粱也在争先恐后看谁最快滚进农家晒坝,而多声部的蝉已集结绕过炊烟的痕迹,攀缘到高高地槐树和苦楝树之上。它们一个个“这树望着那树高”的唱个没完没了。以我现在的审美能力,绝不吝惜将“唱诗班”的美名,赋予蝉的抒情与咏叹;它们唱完了被风吹过的夏天,接着又唱传说老虎要被晒死的伏天,声声悲秋,却不肯罢休。

这让路边无人问津的桉树情何以堪?

桉树抖落一身风尘,最终还是沉住气,决定对蝉一言不发。桉树有的是温柔的耐心,面对一只白蚁钻进自己皮肤,桉树依然保持一脸慈悲的微笑。桉树知道所有树木都是生灵的依靠,蝉不要命地吹响冲锋号角,是为了早一天带着成熟的灵魂,抵达风调雨顺的家园。在一棵露水草的认知里,不是每种树都招惹蝉,蝉愿意到哪种树上歌唱是蝉的选择,与树无关。

忆念中的蝉,总是在晌午成堆地扎在村人赶场经过的那棵苦楝树上。有时,一个村人经过开满紫花朵朵的苦楝树下,蝉会突然关闭高音喇叭,顿挫地将频道扭到低音部位置,试探人的危险系数;若是一伙路人嘻嘻哈哈经过树下,蝉就加大音频震慑人间,这时它们对人的反击不顾一切,玩了命的火力全开,齐声高唱,让声势浩大的喧嚣盖过人声鼎沸。

午后,晒坝里的粮食烫脚板心,打瞌睡的大人们停下手中翻转粮食的推耙,窝在屋檐下的竹板躺椅里,将蒲扇摇个不停,而我的兴趣早被嘒嘒蝉鸣带走。于是,轻手轻脚地避开大人们半睁半眯的眼睛,悄悄地从丝瓜藤栅栏里抽一长竹竿,再抓一根父亲的竹篾条,两头网一个球拍,插入竿尖,兴高采烈跑到柴房的亮瓦下网蜘蛛网。若发现球拍上的网还有漏洞,就从竹林遮盖的后屋檐再网一些蜘蛛网,直到一张缜密的网完美无缺,我便卷起裤管,戴上草帽,光着脚丫,踩过铺满金黄稻谷的田埂,用仰望的方式抵达那棵蝉歌声声的苦楝树下。

蝉们似乎已远远闻到我身体的气息,歌唱忽然戛然而止。我只好蹲在离蝉身后几米的红苕堆里,待它们重又忘乎所以歌唱的时候,才探出头,缓慢地移动身子,瞅准蝉密集的树枝,伸出网拍猛地一戳——蝉必定挣扎,它越是挣扎,翼越是容易被蛛胶粘紧。蝉在胡乱翻身,蝉丧失平衡地扑颤着,蝉甚至已失去理智,蝉在惊天动地地哀叫,蝉向世间万物发出求救的信号,蝉用尽全力从肛门喷射出一股水状的雾,却依然脱不开身。

我喜出望外地收回颤抖的杆,心花怒放地从网拍上取下一只只蝉,像是从树上摘得一粒粒饱满的苦楝子,它们全被两个裤袋满满收容。

此时,蝉们的高音喇叭像是关不住的破音响,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如同一部绝唱的史诗,从一个少年身体的某个器官发出,响彻大人们惊恐万状的眼窝里。大人们将我团团围住,要我把蝉交出来,他们将蝉抛在火堆里烧得吱吱作响,发出甘美异常的味道,然后唤来自家尿床的孩子吃香喷喷的蝉,说这是治病的良方。我把剩下的蝉,默默地装进透明的玻璃瓶中,偶尔捉一只出来,用母亲缝补衣服的毛兰线,牵着蝉的手,在土木窗前看袅袅炊烟和云卷云舒。

……

离开故乡几十年之后,蝉与我似乎都成了故乡遗忘的“胎记”。我不知虎榜山下是否还有像我一样恋蝉的孩子?出门在外的世界,瘦小的记忆早已被旧人闯过的大江大河,马不停蹄地覆盖。生命的流程如同一往无前的流水,挡不住,收不回。雪线,带来了塔黄圣洁的气息;雪山,奔袭着鹰的诡异与张狂;雪地,冬虫把安全的梦托给追逐夏草的斑羚,于是心领神会的斑羚便将挖虫草的人,引到山的那一边。河流,送走了一滴水的梦想,却覆盖不了一块石头原地不动的惦记;而城池里车水马龙的日常风景,周而复始地覆盖着暂居者过往的一切,边地百年老树上的乌鸦,把黄昏撕碎了唱给斜阳的虚情假意,被红尘碾得粉碎。

停在岁月枝头的蝉,不经意被一个回不去故乡的人,淡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辛丑年立秋后的一个黄昏,我在藏朵舍工作室却被一只蝉给深深地吸引了。玻璃窗前的华灯渐渐初上,在开放式的厨房里,我慢悠悠地张罗着一个人的晚餐,忽然大阳台上传来几声亲昵的蝉声,像是谁猛然扭开了那台滞留在博古架上的变导体收音机。我转头一看,纱窗青丝密缝地关着,这十五层的高楼,蝉怎有力气和勇气飞得上来?可想到大阳台上花草植物弥漫的清香,也就不难理解蝉的奋起直追了。又想蝉是否像某些人一样恐热?是不是藏朵舍的中央空调引得蝉来乘凉?但这个愚蠢想法,很快被故乡正午阳光下巨响的蝉鸣,打了一记响亮耳光。当眼睛直视着阳台角落那株快要伸到屋顶的鹅掌柴,和那一株伞形的平安树,以及电脑旁天天泛绿的琴月榕,若有一只蝉附在树身上,不正是一种相得益彰的美吗?于是我便从厨房,走到了大阳台。

蝉正死心塌地趴在纱窗上。

从蝉时不时发出的“嗯”声里,不难猜想它的愿望,一定是想进入藏朵舍,与平安树、鹅掌柴、琴月榕做伴吧。习惯了独处的我,当然无怨无悔地接纳这诗意的恩赐,接受蝉意的布施和蝉灵隐秘的感召,可转念一想,这只蝉若是进了藏朵舍,不分白天黑夜的蝉鸣,吵着邻居们怎么办?于是只好收敛对它的热情。

可它果真是一只通灵的蝉,在我转身朝厨房走去时,它又开始了蝉鸣嘒嘒。似乎是在恳请我为它打开纱窗,可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它整体黑色的身子,如一具小小的航母被长长的翅膀笼盖。那透明的翅膀,如森林里风化成翼的树叶,纹理唯美,清晰可辨,仿佛夹在古书里的两枚会飞的书签;背脊凸出的黑壳似一块黑得发亮的煤。除了黑,它的腹部还有几丝血褐色的光泽。它在纱窗上冥思苦想,如何才能突围进入神秘的藏朵舍?我不假思索伸出手去推窗,我以为它吃尽苦头飞抵窗前,完全会听从我的摆布。我一心想帮它实现梦想,让它进入一个奇幻的世界,随意选择它钟爱的花树攀缘,可是它没有,在我的指尖快要触及它身体的时候,它忽然煽动翅翼扬长而去,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我的心猛烈地颤抖了一下,随着它极速的影子垂直而下,仿佛一块琥珀玉石,从十五楼高空坠落大地。背后有万箭穿心的疼痛,眼前是山呼海啸的悲壮;我看见一个历尽千难万险的攀登者,为了见识高空世界里的三棵树,一路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它身子小小却背负着极端的探险精神。我不知高楼之下迎接它的是风情万种的银杏,还是铁石心肠的水泥地?是绵柔的海水,还是汹涌的火焰?停下手中切割的比萨,我满脑子都是疑问。

原以为它会回来,可是它没有。

一只一去不回的蝉,与一个人久别的故乡,有着怎样的关系?说有关系一定也有,说关系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我宁愿相信,这只蝉来自久违的故乡,它带着“莫问故乡秋光好”的安慰探访故人,然后迅即提着易碎的灯笼昼夜返回故乡。它停在纱窗上的几次鸣叫,是否可以翻译成这样的句子——

你不能眷恋高处的寒,

你是有故乡的人,

你的尘在大地上。

我不知这只蝉是不是年少玩伴的那些蝉的化身。不管它是与不是,我想作为蝉的叙述者,都有必要在本文里给蝉一个郑重道歉——其实,这也是我对故乡的歉意,毕竟离乡越久的人,知晓故乡事,已越来越少;所幸为自然季节和游子思乡传递消息的蝉,本应获得人类至高无上的敬畏,却不幸任随人捉来吃喝玩弄。之于旧年蝉事,我试图有一天能将蝉心刻在苦楝树上,作为出走一代供奉精神故乡的图谱,这童年的苦蝉游戏,值得我如此忏悔。

此刻,它的触角与轮廓已被我手中的小毛笔,勾勒在清新的宣纸上;它灵敏的眼睛正对视着我沉默的眼眸,但它背上的黑壳和它发声的机器,始终让我的愚笨难以企及,我在白石老人的蝉世界里反复琢磨,真是赏蝉容易画蝉难。后来,看过不少画家大同小异的蝉,唯发现蝉音最难捕捉。在单调而贫乏的日子里,常常坐于案几,手握狼毫发呆,想着那一片我尚未描摹出的蝉音,手中就像捡到了一块发亮的煤,它足以照亮归乡者的万水千山!

竹象飞舞

竹象是笋子虫的学名。

蜀南中的故乡人打死也不可能叫竹象,原由它太过书面或生僻。假设我没有离开故乡,我依然习惯一介农夫对笋子虫平民又单调的指认。可如今,我必须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称笋子虫为竹象,这的确容易让故乡人别扭和费解,但却有利于一个学者与大地行者交谈神秘昆虫的存在。尤其生活在北方难见竹林的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竹象。

蜀南人家的品行最不缺竹的风骨。走出蜀南的人,其身上那股求生的钻劲和爆发力,是否能够找到笋子虫猛力啄笋破竹的影子?

有竹的地方必有熟悉的风景。

风能把竹吹成弯弯月,也能被雨弹回笔直的最初。对于能屈能伸的竹,风和雨都是不可或缺的陪伴。因了竹的存在,蜀南地质一年四季都被温润和潮湿浸渍。尽管笋子虫是灭竹的天敌,但竹林人家却不愿说笋子虫的坏话,更不愿替竹拿出解药,铲除虫害。

这是竹的泛滥,还是竹林人的静默不争?

少年的夏天,是与破土而出的竹笋一起疯长的。竹笋生怕自己比少年长得慢,少年更是不甘寂寞,每天都来竹林里与竹笋比高低。可是天天如此,少年眼睁睁看着竹笋从地底下一窝接一窝地蹿出来,没几天工夫就蹿到半人高,少年依然是形单影只的少年,且不见身高明显变化。正当少年提起脚尖踹向那一株即将高过头顶的竹笋时,竹象如一个神奇的外星人进入少年视野,竹笋从此慢镜头淡出少年逼视的眼睛。

那是一只体积肥胖的雌竹象。

它像一架张牙舞爪的侦察机,在空中摇摇摆摆,忽高忽低,扫描大地,藐视人间,少年惊恐万状地仰起头,一种近乎让人头晕目眩的声音,让少年不知此物来自何方神圣?少年将双手抱着头部和耳朵,继而把左手伸向空中,想要将这家伙片刻挽留,无奈它却越飞越高,直至消失在竹林深处。雾水一头的少年晃动脑袋——他明显记住了那怪物头部拇指般大的金黄色圆锥体,上面插有一根笔直细长的吸管,如同象鼻。

在梦中,那象鼻仿佛一根遥感天地万物的天线,将少年敏感的神经,吮吸得灼痛。

又一个同样的时辰,少年来到同样的地方。那个脑门上伫立着长长天线的家伙又出现了,它稳妥地趴在那根高过少年头顶的竹笋身上,仿若美梦中。一滴晶莹的露珠儿停在它的鼻尖,嘲笑它的憨态。少年蹲下身,发现除了昨天看清的那个圆锥体,此物的腹体还有一个椭圆锥体,比拇指略微长一倍多,胸部两侧有一对弯刀似的大脚,腿节和胫节的利刺长着齐整的茸毛,刺得竹笋满身伤痕,腹部上还有两对小脚。少年心里默数着,这长着六条腿的家伙到底来自天空尽头,还是大地深处?少年欲伸手触摸,却被它浑身坚硬的外壳久久吸引,那金色的外壳里,镶嵌着两瓣黑色的硬翅,上面有九条竖着的斑纹路,下面埋伏着一对褐色柔软透明的亮翅。

少年欲动不敢动。

面对这一枚身披盔甲的武士,怀抱两把锋利的大弯刀,少年手无寸铁,任何轻举妄动都是一种危险……少年侧过身,发现其他竹笋上有虫子将头上的天线像枪一样瞄准他,不止一只,似乎他成了它们监视的敌人。有的笋子虫虽然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却已将长长的吸管伸入竹笋内部,陶醉在笋汁的香味之中

少年的手像一根受伤的竹笋颤抖,俨然不知所措。

少年陷入无与伦比的梦境,笋子虫爬满他身体的每个部位,感觉至少有一万只笋子虫在他小小的房间飞舞生风,当他正在享受阵阵凉意时,突感手背被一根吸管钻心的刺入,待他揉揉眼清醒时,母亲用竹子穿起的一根烧苞谷(玉米棒)已放在他的手边。少年裸体的身躯在竹席上卷曲如一条肥胖的笋蛆儿。

没错,就是笋蛆儿。乳白色,纺锤形。少年忽然明白了那些在内部吸食笋汁的笋蛐儿就是笋子虫的产卵。一枚卵从笋子内部进入泥土,它的蜕变与进化需要多长时间,少年无从考证与算计。幼蛆成虫,雌远多于雄,雌性个头小,雄性个头大。少年从颜色上辨识病笋的眼力超乎寻常,他从笋子里取出的笋蛆比蚕蛹体积大两倍,数量装满了三个吃了雪梨剩下的空瓶子。只要是长了笋蛆的竹笋,再胖都必死无疑,这是人们肉眼看不见的竹象隐形的暴力。

挤进木窗的阳光,突然敲开少年微闭的双眼。竹林里传来一群少年的声音。那声音穿过竹林,击落一匹匹苍老的笋壳,像一架架无人机,穿云破雾,挤出竹笋的心脏,直逼少年逼视的眼睛。

少年站在高过他的竹笋面前,望着竹笋身上多出的一个洞眼怔怔发呆。那一群不知出处的野少年,人人手上捧着一只或多只笋子虫朝他傻笑。他握紧拳头,与他们一个个反反复复对视几眼,然后凶神恶煞地丢下一句:统统给我放下。

野少年没有退缩,一个个嘴里咒语般地喋喋不休:凭什么?这笋子虫又不是你家的?

少年左手指着竹子,右手指着野少年:对,笋子虫不是我家的,但这里的竹子全是我家的。

没想到其中一个怒发冲冠的野少年一声怒吼:好,你的,你给我看好了。野少年一气之下,把一只巨大的笋子虫脚爪扯掉,把它的长细管正反转动一圈,再扯掉它坚硬的背壳以及翅膀,猛地甩进嘴巴中,吹胡子瞪眼,“喀嚓”作响的声音,像嚼干胡豆。

少年的脸顿时黯然失色。

野少年相互递了个眼色,围成一个圈,纷纷把手上的笋子虫,放进一个蛇皮袋子里,然后向少年挥手挑衅——呶,你过来看,这口袋里的几百只笋子虫是不是你家的?

少年想走近看个究竟,哪知野少年们像是设计好的圈套,忽然启动脚步,像一节节移动的竹,一个个少年在竹林里腾飞,迅即一窝蜂逃之夭夭。少年没有追,停在原地,眼睛里直冒火花。

那火花里有一群大小各异的笋子虫在迷雾中穿行。

天天穿梭于竹林的少年,他发誓要捉比野少年口袋里更多的笋子虫。他不知野少年捉的笋子虫只为城里的少年提供玩物,甚至可以换回几把麻花,或吹一个比乡村世界更大的泡泡糖。少年捉回的笋子虫摆了满满一床,它们不听少年的使唤,很快把少年整队编制的庞大布局搅得支离破碎,有的甚至攀爬到了白色的蚊帐上,它们累了就飞作一团。

少年匍匐在床上看几百只虫子在头顶飞舞,那壮观的气势,远远超过一架风力无比的大风扇。少年不顾家人的反对,扯来一根根母亲绣花的彩丝线,一头把笋子虫的大脚拴住,一头套在木窗上,任凭它们怎么飞舞都飞不出一扇窗的世界,逗得木窗下鸡飞狗跳,猫鸭心急如焚,望尘莫及。

这水深火热的残局很快被山上下来的一个少年瓦解。

山上少年是山下少年学堂里的伙伴。山上少年有着高粱穗一样沉甸的眉毛,唇边还有一撮麦芽般嫩幽的胡子。山上少年吩咐山下少年去灶屋找来洗锅的竹刷把,自己则从屋檐下的柴禾里找来一捆高粱秆。山上少年用镰刀截取高粱秆最结实的那一节,再从山下少年手中抽出一根竹签,一头插入笋子虫前腿中。山上少年每插一根笋子虫的腿签,山下少年就扭过头去喊——痛,痛,痛。山上少年笑不作声,一只接一只,如此反复,山下少年痛并快乐着。接着,山上少年在高粱秆末端下方呈“十”字形对称穿上了两根竹刷把签,每一根竹刷把签的两头各穿一只笋子虫。然后,把高粱秆的另一端插入毛竹筒中。山上少年将刚做好的礼物,迫切地递到山下少年手上——

我们不用城里人费电的风扇,这是我们乡村最节能的风扇。

山下少年将一架架造型相同的节能风扇,搁放在写字的木桌上,吃饭的餐桌上,还有各个房间的窗户和床头柜上,只要一只笋子虫接收到风的引力率先展翅,其他的也会慢慢效仿起飞,随即它们会像风车那样转山转水,很快一阵阵凉风就吹遍了夏天。

山下少年问山上少年哪学来的这节能风扇手艺?

山上少年说城里那些卖笋子虫的人就这么干的。

山上少年比山下少年大两岁。山下少年羡慕山上少年心灵手巧,学什么像什么,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山下少年在山上少年面前产生依赖思想,缠着山上少年要把这些节能风扇卖到城里去。

山上少年咬牙巴干瞪眼——切,亏你想得出来,卖给城里人,不如送给我们田地里干活的大妈大爷。山下少年什么也不说,只是凶巴巴地逼视着山上少年。

“怎么了,你不高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城里人上班有风扇,还有空调,我们农村这么多在太阳下干活的人,城里人想过为我们送点免费的风来吗?”

山下少年委屈地补充道——可是,我好想吃麻花,好想吹泡泡糖。

“你可怜兮兮的。”山上少年白了山下少年一眼。

池塘边的香樟,蝉鸣声声,划破了宁静的田野。午后,山上少年与山下少年扛起他们的节能风扇,胸有成竹地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哪里打谷场的人多,他们决定先把风扇送到那里去。

……

被风吹过的夏天年年都有回忆,被虫害过的竹笋死不复生。谁知多年以后,忽然在网络图片上发现笋子虫的各种吃法,竹象便占据了灵魂飞舞的天空。城市的天线一旦失去信号,天真的数据必将从丢失乡野开始,山上少年的消息早已踪迹全无,追忆茫茫人海的山下少年,在远方可怜得像一只被流浪猫拔掉天线宝宝的笋子虫。

与蛙共鸣的人

写作或过日子,嫁祸乡愁,的确是矛盾又痛苦的奢侈品。

作家阎连科说,拥有乡愁的人,对于写作是一笔财富。然而过日子,人们宁可要铺盖面填满碗缺口,也不愿接受肥得流油的乡愁泡沫,或瘦得长包的精神肿瘤。

当蛙鸣在夏日住进耳蜗的时候,我已在别人的城市生起乡愁。不只是这一年,而是年复一年的盛大夏日,我都在绕不过的高楼大厦与生长不完的社区林荫潭水角落,向清脆悦耳的蛙鸣致歉。因为我至今也没听懂蛙声一片,尽管稻花香里的丰年住着我的亲人。很难排除多年以前,那个叫辛弃疾的乡愁主义者,他伙同无所事事的文人墨客聆听蛙鸣,并且把蛙鸣种进唐诗宋词,从而影响了后来不少追梦流离失所的人,对蛙鸣的误解。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蛙都是城市的寄居者。

蛙和我出自同一片田野,我家就在蛙的岸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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