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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和:神仙洞(节选)

1

长江吹来的风,应该叫江风,关山的人却说是河风。河风就河风吧,反正都是从那一绺水面吹上来的。热天受欢迎,凉悠悠的,像羽毛蘸了冷水在肌肤上擦拭,歇凉的人大呼好安逸哟。冬天遭抱怨,冷冰冰的,刀尖一样直往人的骨头缝里插。住在岩边上的胡阳氏,翘起那两扇有点厚的嘴巴皮詈骂,啥子标子风哟,不要把老娘吹化喽。得了养身病,男人胡炳星说她,风有神仙主管,骂风等于骂神仙,你得的病,是神仙给你的惩罚。胡阳氏回敬道,你说个铲铲。此刻,胡阳氏正靠着门枋,坐在一把嘎嘎作响的竹椅子上,散淡无力的目光,想往敞坝边上的那一棵香樟树上挂;挂不稳,滑落在树下楼西的身上。

楼西住在烧香埂,离胡炳星家一个斜坡几道田坎。他整天闲得蛋疼,这里耍了那里耍;穿着一件开膛破肚的对襟子袄子,用一绺紫乌乌的布带子拴着,斜插着一根水竹烟杆儿。王牛儿耍笑他,你这一件袄子,脱下来都怕熬得出半罐油了。楼西不见气,说,衣裳穿得烂,肚皮尤如猪油罐。王牛儿说,走,我们牛马场去杀馆子。楼西说,球钱没得一个,还杀馆子。王牛儿那一张下巴有一点翘的脸,荡起一塘涟漪,说,把你袄子里头喂的虱子,捉几个卖了不就是钱吗?楼西抿嘴笑道,我那要喂来过年吃的。他头搭在椅子上,双手环抱胸前,一边听着河水吼灯吼戏,香樟树叶子嘻哈打笑,一边等胡炳星拿叶子烟来烧。

  王牛儿来了。
  王牛儿住在胡炳星坎下,还隔着一道田坎,话就跑进楼西的耳朵,咦,三只手,又开始睃动静了嗦?
  三只手就是扒手或摸包匠。睃动静,暗指寻找偷东西的对象。楼西是关山出了名的三只手,一般人不敢当面这样喊他,王牛儿跟楼西是毛根儿朋友,说话大一句小一句从不忌口。他俩小时候同在大石包黄先生那里读过半年多私塾。楼西哪里是读书的料?编黄先生的歌句子,先生教我人之初,我教先生爬母猪;先生教我性本善,我教先生抠黄鳝。黄先生知道了,打了他二十个手掌心。楼西特别调皮捣蛋,经常捉一些蜞蚂儿、毛毛虫装进同学的书篓里,甚至把死蛇拖来放在学堂的门槛下,吓得同学们哇哇大叫。一颗耗子屎,打烂一锅汤。他不好好读,还要影响别人,黄先生叫他父亲领回家去放牛。一年后,王牛儿也不读书了。楼西同王牛儿穿连裆裤,上一路下一路的。不过,王牛儿老实本份,不像楼西,动不动红眉毛绿眼睛。他娘老子死后,他成了孤人,快四十岁了,好吃懒做,整天游手好闲;哪个要是得罪了他,指着偷你家的东西,关山的人,既恨他又怕他。
  胡炳星明年满六十岁,背有一点驼。他一手端来烟包篼,一手提了一条独凳,放在楼西面前,招呼楼西和王牛儿说,裹烟烧,新上坎的福烟。
  楼西身上的虱子饿了开始找吃了。他想伸手去抠,犟颈歪嘴耸肩搭背,还是抠不了背心的痒痒,便左扭右摇地在椅子上蹭,眼光落在王牛儿脸上,给我裹一支。
  王牛儿说,你大老爷嗦,饭煮好摆在桌子上请你吃,你还要喊喂进你嘴巴头。话虽然这样说,还是给楼西裹了一支。楼西取下别在腰间的烟杆儿递过去,王牛儿接过手,把烟栽进烟斗里,点燃叭了一口递给楼西。
  楼西接过,烟瘾发着似的狠狠地叭了一口,从嘴洞里喷出一股乳白色轻烟,在米汤色的空中弥散开去。胡炳星布满褶子的脸上,堆满殷勤与讨好;靠近鼻梁的右眼角挂着菜子米大一颗眼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西的嘴巴,等着楼西评价他的烟。
  楼西突然坐直身子,咳得回不过气来。吸猛了,呛了喉咙。王牛儿点烟的时候,尝到很辣口,明白胡炳星拿出来招待的烟不好。魔鬼都喜欢听奉承话。王牛儿吃熟了胡炳星,晓得他喜欢奉承,要烧他的好烟,就得表扬他的烟好,便说,哎哟,胡炳星,你看你的烟劲儿好大,烟鬼都遭不住呛。
  胡炳星有点耍小心眼,拿出的是烟脚叶,想把好点的留着,背到牛马场去给胡阳氏卖药钱。见楼西呛得冷眉冷眼,王牛儿又这样说,便背着两瓣补了大疤的屁股,屁颠屁颠进屋拿来好烟,说你们尝尝这个。他边说边帮着掐来裹,还帮着拿一块锯片子敲钢硪宝儿取火点烟。
  楼西享受着,没发表评价。王牛儿则说,这个烟比先前那个柔和顺口多了。胡炳星一张脸笑成三月桃花开,嘿嘿嘿。
  暮色一寸一寸往下沉。一网麻雀飞来,刷刷刷砂子一样撒进胡炳星房背后的竹林里,叽叽喳喳吵成一锅粥,争相诉说着一天的收获。两只斑鸠飞在香樟树上,悄没声息,也许今天过得郁闷。主人家,我借个宿好吗?楼西、王牛儿、胡炳星正在有滋有味地叭着烟,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扭头一看,不知几时,一个拄着一根水竹棍子的老者,站在他们面前。老者怕有七八十岁了,身穿青布长衫,脚履草鞋,胸前垂着一挂炫白的胡子,风骨奇俊,面相和善,有点像云游四方的出家人。他清澈的目光依次从楼西、王牛儿、胡炳星脸上扫过,最后落脚在胡炳星脸上。胡炳星断然拒绝道,我屋窄,住不下。老者用失望取代了脸上的希望,怔了怔,转身朝着刘家庙方向走了。
  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胡炳星说,哪里来的一个叫花子哟。拴着胡炳星话尾巴,是胡阳氏牵筋动骨扯肝拉肺的咳嗽声。紧接着,王牛儿婆娘牛黄氏在房子侧边扯声八气地喊,你个挨刀塞炮眼的,滚到哪个石包角角头卡起了,硬要顿顿饭煮好喊你吗?楼西耍笑道,还不快点回家去,谨防得不到饭吃。
  王牛儿脸一冷,小声哝了一句死婆娘,起身走了。
  王牛儿一走,剩下楼西,胡炳星单独面对有一些局促和紧张。幸好楼西也站起身来,紧了紧腰上拴袄子的布带。身上的虱子可能听见王牛儿婆娘喊吃饭,开始在楼西身上找饭吃了,他双手抱在胸前,扭身子耸肩膀,小声地说了一句妈咦,掉头走了。胡炳星松了一口气。他怕楼西赖着不走还要招待夜饭,不然得罪了,地头种的葱葱蒜苗,家里喂的鸡儿鸭儿,隔三岔五就会玩失踪。
  王牛儿说楼西睃动静,楼西还真的睃到了动静。在胡炳星进屋拿烟的时候,他看见石板滩伍柳氏在房背后抱柴煮夜饭。半下午他出门去转的时候,在石龙庵碰到伍柳氏的一双儿女,说过河去菜坝走人户,眼前叭地爆了一个灯花儿。伍柳氏的男人伍骄龙,小名黑狗,乃堂堂两河口区长,一般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伍家很富有,今晚上伍柳氏一个人在家,正是发财的好机会。但不知真假虚实,胡炳星敞坝边上那棵香樟树下,是打探石板滩伍家的最好地方。他心揣小九九,借机去胡炳星家闲耍,其实是要窥探伍家情况。果然没有来往的人,楼西打定主意,回家煮点饭吃了,稍微打一哈儿瞌睡,养足精神,亥时前后去伍家发大财。

2

伍柳氏有一口雕有麒麟的石头大水缸,安在灶房屋外,从墙上开了一个窗口,要用水时,从窗口里伸瓢出去舀。窗口安着木板门,楼西用刀挑开门闩,在水缸旁犟颈缩脖听了几秒钟响动,双手抓住水缸边缘,身子往上一耸,穿过窗口梭进屋去。

  楼西三只手名不虚传,穿堂入室技艺高超,抓你一只鸡逮你一只鹅,根本听不见一点声音,就捉回家变成口中物肠中屎了。他还有一门绝技,偷猪,哪怕大肥猪,他都能悄声无息地给你偷去杀来吃了。王牛儿传楼西的神,说他身上煞气重,野鬼游魂碰上他,都得躲开让路。还说他眼睛是夜明珠,越黑看得越清楚。其实,他是熟能生巧,知道钱放木箧米存瓮,偷起东西来手就像长了眼睛,一下就能心想事成地拿到钱和物。他没费吹灰之力,梭到伍柳氏睡屋隔壁那一间屋,打开柜子,摸到一大袋硬邦邦的东西。从袋口里摸进去,哈,银子!掂了掂,沉甸甸的。楼西暗自一喜,估计下半辈子可以衣食无忧了。叫花子欢喜打烂砂锅,楼西没拴牢袋口,两个银子滑落出来,当儿一声掉在地上,心子怦咚一跳,忙趴下地,大气不敢出,脑壳飞速旋转,被发现了咋个办?
  寂静的黑夜放大了响声,伍柳氏当然听到了。这个时候,她正被一个男人搂着。男人不是黑狗,是白老二。区长黑狗在两河口区公所,天天新郎,夜夜洞房。伍柳氏一个黄脸婆,一盘根本不想动筷子的白水菜。即使一个月回家一趟,也不因吃腻口了大鱼大肉,动动筷子吃点白水菜换个口味。但有一点好,他会把俸禄一文不少拿回家。白老二住在石龙庵坎下河边上,身强力壮,家穷,四十过了还没沾过女人身子。伍柳氏要忙要紧就请白老二帮工,帮着帮着便帮出了私情。这时正耕云播雨,听到清脆的响声,戛然停止动作,屏声静气听了一阵,没有响动,伍柳氏嘴巴凑近白老二耳朵小声道,可能是耗子。指尖在白老二屁股上轻轻一压,像启动了电源开关,白老二又运动起来,一会儿便有了小叫声。
  夜很静,掉片竹叶在地上,都会溅起震耳的响声。楼西趴在地面上,准确地捕捉到了异样的小叫声,浑身骤然热血沸腾,快要燃烧爆炸一般。他心想,好啊,老子不过偷点东西,你个死婆娘居然偷人,还把我吓着了。他放下提到嗓门眼上的心,站起身,胆子陡然肥壮。本来应该悄悄逃走,现在他不怕了,居然放下提在手中的口袋,大着胆子去摸掉在地面上的两个银子。好不容易摸到,揣进口袋里,拴紧袋口扛在肩上,也不从原路灶房窗口逃走,而是直接打开正屋双扇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楼西胆敢这样嚣张,捏死伍柳氏与白老二行不轨的把柄是一个方面,心里燃烧着报仇的火焰是另一方面。
  楼西的山上有两棵大杉树,被碾子山谭家人偷砍了。楼西的爹沿着脚印清查过去,查到谭家所为,无奈谭家人多势众,恶狗就喂了三条,不要说上门说事,连大门都进不了。那两棵大杉树,楼西的爹要砍来改板子给奶奶做寿材的,奶奶已经躺在床上说话都提不起气了,家穷,没有了树就没有了寿材,想不过,大着胆子去找保长黑狗断公道。黑狗告诉楼西的爹,你来说不行,你的女儿来说,我可以放你一马。黑狗是一个色鬼,在办公室专门辟了一间屋,铺了一张床,叫女儿去,就是把女儿送去让黑狗糟蹋。楼西的爹宁愿打断手臂往袖子里藏,也不去找黑狗主持公道,致使楼西的奶奶死后用草席裹着软埋。楼西气不过,提起弯刀要去砍黑狗,他爹一把扯住他说,娃儿,你还小,我们不是人家的下饭菜,算喽。楼西牛踩乌龟背——心里痛,早想报一箭之仇,无奈人小胆量小,时机不成熟,今天总算睃准出手的机会了。
  果然万事畅通,心想事成,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刚粉粉亮,他就起床去叫王牛儿赶牛马场。王牛儿背着一个稀眼眼背篼往外走,说,你不说球钱没得一个吗,发横财了?楼西说,我把身上的虱子捉来卖了。王牛儿翻白眼,你过年吃雀雀儿?楼西说,过年再说过年的事。走!王牛儿站在敞坝中间,有点碍难,怔了怔说,好嘛。转身放背篼,牛黄氏倒洗脸水看见了,不安逸男人跟三只手伙起耍,冷下脸子说,你不掰猪草要做啥子呢?王牛儿说,我上街有点事,你喊娃儿去掰。牛黄氏把水噗一声泼在敞坝头,恶暴暴地说,和尚搞道士,家不要喽。王牛儿也不管,跟在楼西身后,赶牛马场去了。
  一路上,楼西兴致很高,如同装满一肚子高兴,凉水井的水一样要往坎外漫,又努力拦着挡着不让漫出去。王牛儿说,捡到金砖喽?楼西说,跟金砖差不多。到了牛马场街上,楼西去钟记布摊上扯了一抱蓝色家织布,称了一斤多棉花提着,要回家请刘二伯娘给他做一件新棉袄。到了顺河街祥恒饭馆,楼西紧了紧拴在烂棉袄上的布带,请王牛儿进馆子。王牛儿不相信是真的。楼西推了他一把,走,进去,寻角落一张四方桌坐下。肩头搭一块抹桌帕的跑堂倌迎上来热情地问,两位哥子吃点啥子?楼西说,一只白砍鸡,两只卤猪蹄,一个头碗,一个烧白,再炒一个腰花。王牛儿说,你点这么多,咋个吃得完哟?楼西说,难得开一盘洋荤,慢慢吃。再来一个火爆肥肠,一斤佛来山烧酒。
  楼西吃得万马奔腾,山欢水笑。王牛儿吃得乌云朵朵,山重水复。楼西的脸开始发红的时候,终于放出囚禁在心底的兴奋,起身凑近王牛儿的耳朵说,昨天晚上我去伍柳氏家发财喽。王牛儿右手拿了猪蹄子,送进嘴里啃下一块,吊了二指宽一绺肉在嘴角上,正伸左手往嘴巴里赶的手指头骤然死在嘴角上,脸变土色,微微举着的右手索索抖动,手中的猪蹄子差一点掉在地上。楼西回到座位上坐下,见王牛儿魂丧魄落的样子,哈哈一笑说,没有把你的尿泡吓破噻?王牛儿抬左手衣袖揩了一下嘴巴上的油说,你咋个别个不去惹,去惹黑狗哟?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龟儿心狠手辣,整死人不填命的。伍柳氏发现家里的东西被偷了,肯定要说给黑狗听。黑狗知道了,哟,会派区警卫队来查,要查出你干的,你还有活命吗?说罢把手里拿的猪蹄子放进盘子里,站起来要走。
  楼西起身走过去,一把将王牛儿按下座位,伸手把猪蹄子抓起塞进他的手里说,你已经吃了,吃了就吐不出来了。他有意恐吓王牛儿,要是追查起来,我就说是你指使我干的。王牛儿一听,眼冒金星,身子一软,手拐子把酒碗带翻,落下地乓一声打了个稀烂。饭馆里的眼睛们箭一样射过来,楼西望着眼睛们大声说,自不小心,惊动四邻,多有得罪。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王牛儿说,你这人咋个开不起玩笑呢?弄了半天,你还不晓得我的为人吗?好汉做事好汉当,就算有个三长两短,与你没有一根卵毛的关系。王牛儿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坚决不再吃桌子上的东西了。楼西只好去结了账,找老板要了几张龙华草纸,把剩下的东西能包的包好,用棕叶子拴来提在手里,走出祥恒饭馆。
  街上人多,楼西要带王牛儿去洋码头燕春楼耍。王牛儿整死个舅子都不去,说婆娘晓得了会要了我的命,掉头不赶场要回家去了。楼西无奈,好好好,回去喽回去喽。
  走到凉溪沟,楼西说王牛儿,你怕个鸟儿。告诉你,我不但偷黑狗的银子,我还要偷黑狗的婆娘,你信不信?王牛儿一耸鼻头子道,除非你不要命了。楼西站住脚,看看前后路上没有人,盯着王牛儿大声说,这样,我们打一个赌,你赢了,我把从黑狗家弄来的银子全部拿给你,留下一分半文不是父母养的。你赌输了咋个说?王牛儿突然一股热气充盈胸间,脖子一梗道,我手板心头煎鱼给你吃。楼西信心满满,儿不煎。王牛儿量着虾子没有血地说,要得,儿不煎。

王牛儿说出这一句话时,声音软软的,像熟透了的杮子,不像楼西有底气,声音坚硬得像一砣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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