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90岁的曾祖母在秋日的阳光里睡着了,再也没醒来。我们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把锃亮的口琴。它就装在曾祖母枕边的黑色丝绒袋里。
妈妈说这是曾祖母的宝贝,让我一定要细心保管。于是我把它放在床头的首饰盒里。可是每到深夜,它就开始轻声歌唱,音色低沉却字字清晰。
我听见它在唱她们的相遇:1957年,曾祖母25岁,与刚结婚的曾祖父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来到北大荒成为一名军队护士并支援农村。那时候的北大荒还不是全国的粮仓。屯子里的医护人员也是要参加垦荒劳动的。曾祖母并不擅长农活,同所的年轻女医生顾青理所当然的成了她的农业老师。顾青是口琴的第一任主人。她的丈夫去世了,没有孩子,一个人跟着部队来到北大荒。她医术高明还吹得一手好口琴。曾祖父随部队在别处垦荒不常回家,留下曾祖母和年龄相当、兴趣相仿的顾青成了最亲密的好友。伐木的时候,她俩搭档,将粗大的树木扛到林场码放整齐;冬天食物不够,她们去结冰的河边凿冰捞鱼;春天野菜遍地,她们采回来和面烤成饼。最惬意的是初夏的夜晚漫天繁星,顾青拉着曾祖母爬上高高的草垛,她用口琴吹起悠扬的曲子。
口琴唱着唱着突然声音尖锐:1959年,曾祖母的第一个孩子一岁。那一天她伐木回家,发现托邻居照顾的孩子高烧抽搐。她抱着孩子在雪地里艰难奔走,闯进卫生所时看见值班的顾青禁不住放声大哭。顾青抱过孩子就冲进里屋抢救,可那时候医疗物资非常匮乏,来势汹汹的肺炎还是夺走了孩子的生命。曾祖母没有办法接受女儿的离去,她病了。顾青让赶回家的曾祖父赶快带曾祖母去县里的医院治疗。第二天曾祖父带着曾祖母去了县里的医院,可回来的时候,曾祖母耳朵几乎全聋了。县里的医院给曾祖母注射了庆大霉素,这一针,让曾祖母成了严重的听障人士,除非贴着她的耳朵大吼,否则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从那以后,曾祖母不愿见人。曾祖父回部队的日子里,顾青就搬过来和曾祖母同住。她微笑着给曾祖母做饭、织毛衣。她知道曾祖母听不见,她也不说话,总是用大大的眼睛温柔地关切地望着曾祖母。1960年,曾祖母第二次怀孕,这就是我的外婆。这个孩子的到来让曾祖母终于有了笑容。顾青也高兴极了,她给孩子做了很多衣服。曾祖母对顾青说:“口琴拿出来吹吹吧,我听不见但孩子一定很喜欢。”于是顾青又找出口琴,时常吹给曾祖母和孩子听。二女儿两岁的时候也得了肺炎,同样的高烧抽搐牙关紧闭喂不进去药。卫生所的其他医生害怕孩子舌头堵塞呼吸道要用筷子撬开孩子的嘴,顾青却直接用手指撑开了孩子的嘴并顶住牙齿。给孩子灌下退烧药不再抽搐的时候,顾青的手指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淋。我的外婆终于熬过了那次肺炎,随之而来的就是全国大饥荒。顾青省下自己的粮票给曾祖母,于是在全国人民都吃不饱的那两年里,我外婆长成了一个小胖妹。1968年,曾祖母被划为资产阶级大小姐,在她住牛棚的那段岁月,一直是顾青照顾我年幼的外婆。
口琴呜呜咽咽吟唱着离别:1978年,曾祖母退伍转业。在北大荒的21年里,她生育了四个孩子,结束了一段婚姻,经历了数次变故,从健康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耳聋的妇女。但当她要离开北大荒时,却不舍这块肥沃的黑土地更不舍决定留在这里的顾青。顾青劝她回四川,说孩子们大了需要更好的生活。走的时候,顾青将口琴送给了曾祖母。再后来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曾祖母说她想回北大荒看看。再见面,两位年近七十的老人抱头痛哭了很长时间。曾祖母拿出口琴告诉顾青,孩子们给她买了助听器,她终于又能听见口琴声了。那年的夏夜,她们就像年轻时那样,在星空下静静坐着,一个认真地吹一个认真地听,好像岁月从来没有留下过痕迹。
口琴声如泣如诉:2011年顾青病逝。终其一生,她都没有再婚也没有孩子。如今,她们终于不再分离。
口琴唱完了,它归于长久的沉寂。只剩下她们的故事,在记忆里继续。
(作者系成都市天涯石小学2019级8班学生 指导老师:肖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