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感言】
在这样一个场合,好像除了感谢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感谢评委的认可和鼓励,感谢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我越来越觉得写作确实是一件值得珍惜的事情,我能够喜欢文学、从事文学,能慢慢地不断地自觉地去察觉生活的底色,慢慢懂得生活就在我们自身,我已经觉得这是命运的馈赠,还能够获奖是意外之喜,能够跟这些新老朋友们一起站在领奖台上也是我的荣耀。
4月19日下午,第12届春风悦读榜年底颁奖盛典在杭州举行,罗伟章以《尘世三部曲》获得春风白银奖。
在此之前,罗伟章与杭州之间,像一个“漫长的邀约”。
两年前,他的《谁在敲门》得过春风白银奖(虚构类)的提名奖。他的中篇小说《镜城》得过郁达夫小说奖。去年冬天,他的《尘世三部曲》在浙江大学做过一场钱报读书会。
去过几次罗伟章在四川省作协的办公室,他那很小的主编办公室施展不开,但每次在那个小小的办公室,周围环境的朴素陈旧,更衬得他明亮的笑声那么的“亮”。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罗伟章的笑声,我想到的是:亮晶晶的。他笑得前俯后仰,非常开心,仿佛生活中所有的压力,所有的不开心的事都是可以用笑来驱赶的。他的笑,也可以感染到他周围的人,感染到最平凡的生活,最微末的,尘埃里的生灵。
在成都的一堆独立书店中找拍摄地,看到一家名为“浮于野”的书店,“浮于野”,不就是罗伟章《尘世三部曲》的那个“野”吗?
于是,我们约定了在成都春熙路的“浮于野”书店见面,这里,离他的办公室也不太远。
在很文艺的“浮于野”书店,双休日这里很是热闹,阅读或在工作的年轻人坐得满满的,户外的小椅子上的人们,则相对悠闲地聊着天,这就是成都的气息。
我看到白墙上的一幅字:“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就想到了罗伟章的《声音史》,还有他这个人,毫不违和。罗伟章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虽然身在狭小的办公室,开会、编稿、阅读、写作,但他的心灵其实时常在一种“浮于野”的状态,他身处自然之野,与万物互为答应,形成互动关系。
我理解的罗伟章,就是这样一个拥有一颗敏感心灵的作家。他在一张小椅子上坐下来,翻阅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的时候,他能体验到生活和世界的丰富。
生于1967年的罗伟章,如今虽已至知天命之年。但交谈之中,你往往能从这位四川作家身上发现一点少年气,一点痴气。说着说着,他会沉醉,会飞扬,会跳荡,会自在。你能感知他人生中的喜悦,对万物的敏感,对人世间的种种爱,甚至还有少年的那种任性,与不通世故的率真。生活中的罗伟章爱唱歌,也爱笑,似乎永远会用笑去化解忧愁,这种笑声蔓延进了《尘世三部曲》中,我们也处处在小说人物的苦难中,读出了笑声,而不仅仅是悲凉。
他自己也说,作家要有少年气。什么是少年气?他解释说,就是保持好奇,保持天真,保持热忱,保持勇气,敢于更新自我,拒绝麻木和固化等等。
摄影记者抓拍到了罗伟章大笑的那一刻。那一刻,好像世界变得更亮了,更友善了。而我们,也跟着他一起变得天真了。
对于春风悦读榜年度颁奖典礼的邀约,罗伟章在接受采访时,顺手拿起一张白纸,写上了——春风的邀请,万物都答应。
《尘世三部曲》出版一年后,四川作家罗伟章的这部“砖头书”,被端到了春风榜的北京终评会上讨论,所有评委一致认为,罗伟章的这部力作聚焦变化中的中国西南乡村,以及生活在正在消亡的村庄里的群像,精准呈现了当代乡村的现实图景,是2023年度不可多得的重磅虚构之作。
两年前,罗伟章以长篇小说《谁在敲门》获得春风年度白银奖(虚构类)提名,两年后,他终于以《尘世三部曲》摘得了春风白银。
这也从一个角度说明,生于1967年的这位实力派作家,正处在一个创作的黄金时期。这几年,他的作品一部接一部出版,正走出地域上的中国西部,越来越受到瞩目,2024年伊始,他又出版了新小说集《青草》。
无论是“尘世”还是“青草”,都很罗伟章。
所谓“尘世”,也指像青草一样,在低处生长。《声音史》《寂静史》《隐秘史》以史之名,从川地边缘抵达人类境遇,而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蕴含着一部大历史。
“三部曲”中,《声音史》最先写,写到半途,他对自己说,还应该写一部《寂静史》。《寂静史》是最后写的,是因为,在《声音史》里面出现了一对邻居,就是《隐秘史》里的桂平昌和苟军,这对邻居关系紧张,性格上有很大张力,他觉得那是一条裂缝,但《声音史》的任务不允许他在那个裂缝处停留太久,于是他记住了那个裂缝的位置,《声音史》写完,就回去探望,从裂缝处探望出深渊,就有了《隐秘史》。《寂静史》从人物和情节上,完全可以自成一体,但与《声音史》和《隐秘史》都形成内在呼应。他说,“我当然也可以处理成它们之间有外部联系,那其实很方便,但我不想让“三部曲”太刻意,不如离开那些人,那些事,让他们去更深处相遇。”
“怎样去面对人,怎样面对那些生活在低处的人,这很重要,这个低处不是指某个人的社会地位,而是说不管我们是什么阶层的人,当我们安放自己内心的时候,都是跟大地接触很近的,我们要仰望生活,要有对未来的期待,对未来的敏感,同时认真地生活。”
关于“尘世”,他还说过一句话:“自从能看到别人的苦,心就变宽了。”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命定的”写作,《尘世三部曲》或许就是罗伟章所说的“命定之写作“。所谓“命定”,他说就是作品和作家本人的生命成长历程,和他的命运是高度融合的。
“尘世三部曲”,在他看来是现实主义作品。尘世间有声音,有寂静,也有隐秘。罗伟章的“尘世”,在中国的大巴山,也在中国古典意境“巴山夜雨”、“巴山蜀水”的那个巴山,大巴山,也是他的故乡。
“我写这几部小说时,心里有一个地理存在,就是我从小生活的村庄。当然,它肯定不是那个村庄的样子了,但在细部上,比如哪里有棵树,哪里有条沟,我生活过的村庄会指引我,提示我,让我不要忽略自然之物的存在。对一部小说而言,它们的存在是如此要紧,直接影响着小说的质感和气息。因此我觉得,一个作家有一个闭目能见的村庄或街区,是非常重要的。我的肉身在那个村庄生活的时间不长,读初中就离开了。“罗伟章回忆道。
罗伟章认为的现实主义作品,是从现实中,我们能看到更加深厚的,更加辽远的东西,这才是现实主义。深厚是它的过去,辽远是它的未来。
对此他说,没有一种现实不是象征,只要写到位了,现实就成象征了。
罗伟章是他的现实主义写作的践行者。
《尘世三部曲》着眼尘世之事,尘世之人。罗伟章经由这个三部曲的书写,也更多地看到了“人”。其中呈现的宏深包涵和幽微曲折,很可能没被我们发现。
他看芸芸众生的人。许多时候,我们不是无力摆脱,而是把旋转和下陷当成了意义。而作家是什么?是应该始终保持着警醒和敏感的人。他说,当单一成功学被我们心甘情愿地拥抱,就必将变得更促狭、更简陋,所谓人生,也必将沦落为内卷的一生,格局越来越小。
罗伟章作为一个凡人,也在这芸芸众生构成的尘世之中,他又有一些独特。很多年前,一个平常的日子,也是一个他生命中特别重要的日子,当时他在川东北的达州城,任职所在单位一个部门主任。有一个声音对他说:罗伟章,你应该去写作了,人生仓促,再不写你就老了。他就撕下了一张纸,写了辞去公职的报告。
他从一个相对安稳的地方,决绝转身,大步流星跨进了滚滚尘土的成都,前程迷茫,不管不顾,就此开始了自己全心身投入的写作生涯。因为那个从他内心发出的声音太清晰了。“是那个声音唤醒了我,并戳到了我的痛处。”他说。
他似乎是个对声音极其敏感的人。或许才有了后来三部曲中份量最重的长篇小说《声音史》。
在他这里,一个中国乡村的兴衰史,是可以用声音来听的。
“我欣慰于在某一点上,跟他们有着共同的观察和描述世界的方式。是的,相对于用眼睛,我更愿意用耳朵,我说过,人的五官当中,眼睛是最“肤浅”的,抬眼一望,就看见了,耳朵却不一样,它需要分辨,需要排比和归类,需要调动以往积存的记忆。在远古,耳朵不仅用来倾听大地的声音,包括其中的友情和敌情,还用来倾听神的声音,成为与神沟通的先行者,有这种能力的人是很神圣的。
他说繁体的“圣”字,写作“聖”,把耳朵放在了最显要的位置。直到今天,相对于眼睛,他还是更相信自己的耳朵。
罗伟章听见的“声音”,也可能在世界上的其他不同的角落发出。
他还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人在社会中,有时候要干自己不那么喜欢的事情,比如见不想见的人,开不想开的会,吃不想吃的饭等等,他也难以摆脱这些凡人凡事,一旦遇到自己特别不太愿意但是你又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他觉得,人就会自我降低。人不是一直在的,那个时候,你的“小”就出来了。遇到这种时候,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读托尔斯泰。
“好像我又把自己拔到了那个高度了。我对自己说,罗伟章,我又是罗伟章了”。
作为一个写作者,他一直在跟那些伟大的灵魂对话。他热爱托尔斯泰,他的书房里挂着托尔斯泰的画像。“文学永远不是最高目标,人生才是”,这是他从托尔斯泰那里学到的。一个作家,心里要装着人类。写作,也是跟世界对话。
同时,罗伟章也是一个对写作这件事有自觉的,系统性的思考的作家。
“文学为人生,由一种创作主张深化为理念,指引了几代作家。那些作家揭示人的处境,关注人的命运,并从‘人’的意义上去定义人。但我们同时也发现,人性并没因此得到改良。当人把自身视为最高目的,无论多么绚烂的人生,其实都彰显人的局限。”这是他对文学的理解。
他心中装着自然万物。他很小在达州故乡就知道万物是有生命的。大地要睡觉,万物要睡觉,水也要睡觉。他很小就知道万物平等。
作家罗伟章的灵魂,就藏在他的《尘世三部曲》中。他说,他要当一名有态度的作家。
写作,就是跟世界对话。写得好了,万物都会答应。
|对话罗伟章
【那些人物,无非是生活在乡村】
潮新闻·钱江晚报:《三部曲》你都以“史”来命名,那《三部曲》最重的落点是写历史,而不是写当下?或者说,这是一个四川作家写给未来人的当下史?
罗伟章:这当中有个对时间的思考方式,我们思考时间,是线性结构,过去、现在、未来,是这样一种方式;其实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方式,就是共时性。孔子以“逝者如斯夫”给时间和生命命名,比孔子晚生八十年的苏格拉底,以“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再次给时间和生命命名,但他们都是站在岸上,当我们真正蹚入河流当中,感叹就会减少,体悟就会增加,就能活到时间的内部里去,让远处和近处的时间,都与我们共时性地发生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下可以是历史,未来也可以是历史。但这样说,历史、当下和未来,就有个重新定义的问题。那就交给哲学家去干了。
潮新闻·钱江晚报:中国有很多自成文化体系的地域,比如读这个三部曲的时候,我也想到了河南籍作家梁鸿的非虚构作品“梁庄三部曲”,中国在梁庄,梁庄在中国,当我读完您的“尘世三部曲”时,不由地也有相似的感叹,中国在老君山巴地,老君山也在中国,时代也是同样的城乡大迁徙的时代。但巴地与中原在地域特征上又有如此鲜明的不同,你觉得跟地域文化关系紧密的文学作品,地域特征,那个地域的人的特征一定要写得很鲜明的吗,还是可以模糊地域,只展现共同的人性?
罗伟章:写作者的任务,是在鲜明的特征里写出共同的人性。如果没做到这一点,特征就会失去价值。但有鲜明的特征总也是件好事,当今世界,陌生化几乎已经消失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个作家,要对“特征”引起警惕,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它帮不上你多少忙。尤其要警惕的是,不能把“特征”用来讨巧。
潮新闻·钱江晚报:特别是在《隐秘史》中,我们看到了哪怕是在远离中心的偏僻巴地乡村,人性的较量,人性的拷问都是相同的,那么是否可以说,《隐秘史》着重刻画人性,《声音史》着重写村庄凋敝史,《寂静史》着重于文化的变迁,您在创作时,“三史”有这样的分工吗?还是任由三个故事自由地生长出它们的样子来?
罗伟章:我写的时候,并没有明确分工,但下意识肯定是有个分工的,不然它们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丁帆教授说,《声音史》写心灵史,《寂静史》写信仰史,《隐秘史》写人性史。《声音史》里的心灵史,不只是人的心灵,还有自然心灵,而且我个人更看重后者。
潮新闻·钱江晚报:“巴文化”的核心是什么?在阿来的《云中记》中我们也看到了一个现代祭司,《寂静史》中的女主人公是个女祭司,是否当地确实来存在着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连杨浪这个人物,我觉得也接近于一个活的“非遗”,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是吗?
罗伟章:你这样说很有意思,也很对,是把杨浪这个人物提升了。是的,那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确实存在,但在我看来,是否存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身上所蕴含的,是否也是我们身上所蕴含的。“巴文化”的核心有人概括过,说“大山大水,重情重义”,这显然不足以概括。我觉得着重体现在他们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对待卑微之物的态度,对待死亡和灵魂的态度,我的“三部曲”特别是《声音史》和《寂静史》,写出了这种态度。
潮新闻·钱江晚报:在你看来,“巴文化”与现代社会的碰撞,是必然的毁灭于无形,还是确实有抢救的必要?《云中记》的村庄是地震外力的撞击一下子毁灭的,而《声音史》你写了村庄一户户的“空掉“的过程,人一个个减少的过程,直至最后剩下一男一女,两个仿佛被世界遗忘的人在村庄里地老天荒,笔触触目惊心,感觉读《声音史》时,有一种你在把一整幅《清明上河图》一笔笔抹掉,像个行为艺术,在这一笔笔减去之时,你内心很稳得住吗?是怎么最终完成了只剩两个人的村子的?
罗伟章:啊,你又说得这么好!如果我写之前能听到你这些话,心里的清晰度可能更高些。写的时候倒是稳得住,因为不仅有抹,还有添,那些被我们在喧嚣的心境下忽略掉的,现在都被发现了,都“生长”起来了。最后剩下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也算是一个寓言,这个寓言有更冷酷的一面,就是他们本身是不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因此,这两个人的村庄将被彻底抹去。不过,杨浪是有信念的人,他不断清扫村子,收拾碎砖烂瓦,是寄希望于远行者的归心。这种希望当然是不可靠的,他、他们和千河口村的一切,可能都将等待下一次发现。这是另一个寓言。你还问到有些东西是否有抢救的必要,在我看来,形式上的抢救是没有意义的,真要消亡的,抢救也无效,然而,当我们在回望当中看见了自己的来路,甚至苍茫云海,啥也看不见,单是回望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寻找和自我审视。
潮新闻·钱江晚报:三部曲的每一部,表面上都在写乡村,但读者又都能看到都市的影子,似乎乡村与城市在您的小说中是很难割裂的,好比《声音史》中那个村庄最后的两个人,杨浪有一个在城里的很成功的哥哥杨峰,夏青也在名义上的丈夫在城里,您对自己的小说,似乎并不愿意过于定位到“乡土小说“上去?
罗伟章:也不仅是“乡土小说”的定位,我其实不主张一切定位,任何定位都是限制,写小说和读小说之所以快乐,就是突破限制。那些人物,无非是生活在乡村,但他们是人,与我们有着共同的灵魂底子。
潮新闻·钱江晚报:《寂静史》中,一方面是借林安平这个女祭司写传统的消亡,另一方面借下去采风的文化馆员“我”写都市人在现代生活中的迷失,使他们互为镜像互相呼应,最后写走出大峡谷的”我“反思自己游戏人间的世俗生活,那么您要表达的是乡村堪当都市欲望迷失者的救赎之途呢,还是他们在各自的困境中难以走出,也并不相通呢,因为小说最后说我再也没有见过林安平了?
罗伟章: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困境,也都面临各自的选择和承担,林安平是,“我”也是,所以无论乡村还是都市,都不天然地具有迷失和救赎功能。就看我们自己了。人和人之间,能相通的渠道是非常有限的,正因为有限,才值得去找寻,也才能给我们辛辛苦苦写小说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当然归根到底,作家写作,是对自我生活与心灵的反思。“我”再也没见过林安平了,很可能是我们都想扔掉那个妥协的自己,那个让自己不满意的自己。这可以看成是一种自我觉醒,或许消极,但也意义非凡。
潮新闻·钱江晚报:读完三部曲,感觉您对巴地某些贫穷落后的描写细致到触目惊心的地步,比如写饥饿,那些细节让人又想笑又想哭,很多笔触是如此,处处笑,又处处泣,真可谓“悲喜交集”,您在写作过程中,自己的心境又是如何的?这些细节是您个人的直接经验还是间接经验呢,还是借助一个作家的想象力完成的?
罗伟章:直接的间接的都有,当然想象的更多些,然而想象也基于经验。我有一个长篇叫《饥饿百年》,作家出版社马上要重版,那是三十年前写的,还有一个较长的中篇叫《狗的一九三二》,是将近二十年前写的,发在《十月》上,这两部小说描写的饥饿,是很难笑出来的。但“悲喜交集”到底更符合常情,也是更高层面。
潮新闻·钱江晚报:《声音史》的阅读体验非常惊艳,感觉是给中国的当代文学史添了一笔独特的人物形象,杨浪这个人物仿佛是最卑微的,又是村庄最后的守护人,又是灵性的,他能跟大自然“通灵”,这样一个神奇的“巴人”是从何而来的,您是否借鉴了一些国外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呢,当然,可能很多读者在阅读《声音史》时会想起《百年孤独》?
罗伟章:我写作这部小说时,既没想起马尔克斯也没想起卡尔维诺,同时也没想起魔幻现实主义,但我不能因此就说,自己完全没有借鉴他们。借鉴这件事许多时候是不知不觉发生的,你的阅读版图,也自然而然地构成你的智识版图,包括角度,包括视野。这正是伟大的前人们赋予后人的恩泽。后人要做的,是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来。
潮新闻·钱江晚报: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现实以魔幻的形式表现出来 ,魔幻部分一定有巨大的荒诞性,比如背着二叔喝过南瓜糊糊,“人世间的所谓秘密莫过于此”,比如城市化进程中的千河口,鸡们从外面玩回来见门锁了,慌慌张张不知道把蛋往哪里生……诸如此类,您在创作是是否在突出某种魔幻和荒诞,使小说具有鲜明的个人气质?
罗伟章:魔幻和荒诞也不能显现出个人气质,一种写作技法跟一种知识一样,一旦被发明、被揭示,立即就会变成了常识,所以它们跟个人气质无关。我觉得作家不要急于去操心个人气质,那会走上窄路,伟大的作家们大多不具备鲜明的个人气质,他们更看重同理心,更看重灵魂的宽度和厚度,更看重与万物荣辱与共的情怀。
潮新闻·钱江晚报:三部曲中,浪漫主义无处不在。还有写笑特别有特色,在您笔下,火也会笑,食物也会笑,各种动物植物也会笑,是作者身上的一种幽默感和浪漫主义精神赋予了《三部曲》中那个自然和乡村社会,还有其中的卑微之人吗?
罗伟章:是我,也是他们,当然落实到小说中,就只能是他们。他们特别能体察“物”的心情,不得已要去砍伐一棵树,先要向那棵树道歉。我觉得这才是丰厚的世界,而且也才是真实的世界,比我们的实用主义哲学、唯我所用的哲学,要丰厚真实得多。
潮新闻·钱江晚报:《声音史》在写杨浪这个“无用之人”时,罗老师是否受了老庄哲学的影响呢?但是最后我们又从杨浪式的老庄哲学中,又读出了一个人的英雄主义来了,所以杨浪到底是个无用之人,还是个英雄呢?
罗伟章:你说得很好,英雄主义,杨浪就是个英雄。
潮新闻·钱江晚报:读完三部曲后,特别有种感动就是,“三史”中有一种众生平等的世界观,无论是自然中的微末,还是乡村社会的三教九流,包括走出乡村的种种生计操持者,作者的笔触做到了对每一个人和物的平等之心,都有温柔怜悯,这是您个人的世界观表达吗?
罗伟章:是的,是这样的。比如我上班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一只鸟在前面啄食,我会绕着路走,不去惊扰它,或者等它飞走了我再走。见到一辆倒在地上的共享单车,我会把它扶起来,这不是“做好事”,而是觉得,它那么倒着,一定是不舒服的,也是不尊严的。在一些古建筑里,见石兽托着巨大的石碑,托了数百年上千年,也会让我心生怜惜。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世界观,就是认为,“生命”这个词,流贯于万物之中,平等不是观念,而是天然。(文图/张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