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笔下的西岭,诗意充沛,如梦如幻,附着了人间草木的恣肆与张扬,饱满润泽中带着悠然,随着诗人不断行进的脚步流荡在光影里。如果说,二十几年前,黎阳从北国一座小城勇敢地出走,是基于文学认知的先验禀赋,诗和远方在灵魂深处激荡出的回响给予他不凡的勇气与决绝,让他义无反顾地将人生塑造为投向美好未来的梭镖,那么接下来所有的时间和旅程中,他行走的意义、能量和尊严皆执着于此,这是他所有诗歌创作命定的内核。从2017年他完成的诗集《成都语汇——步行者的素写》,到如今的《西岭笔录》,不过7年时间,却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个人意识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弥合方式与状态,将目光从具体而微转向尘世的俯瞰,古今的联纵,天人之辩,以稳健的掘进姿态保持着自己的方向感,明确地在诗歌的情绪空间中羼入更多精神体验,促成了诗歌样貌的变化。
王家新说:“在那一刻,他(诗人)仿佛凭借着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某种神奇的力量,一跃而进入生命的光辉之中。”当诗人进入一种不同寻常的时刻,创作会达到另一个高度,语言本身也具有了生命意义。优秀的诗歌本就源自天启,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举首仰望,天地之间浩瀚苍茫,诗歌的巴别塔从来都是孤寂的、个人的,透过这扇神之门,西岭到底让黎阳看到了什么……
《西岭笔录》四辑篇目,“山河录”“草木篇”“时光书”“穿云简”,黎阳多年用脚掌踏察到的巴山蜀水毓秀钟灵的温度,成为不断更迭和疗愈其情感结构最重要的力量和所历所见中自我的“最大值”。如“直到理发馆里的老椅子讲述落英缤纷/直到金口河人,从大瓦山的脊背扶正/把成昆线的隧洞看穿/才让一片月色,落尽短短的分行之中”(《在金口河,观摩三线工作旧址》),老椅子是旧物件,时序荣枯,岁月不居,时代洪流滚滚向前,然而所行之处,目之所及,俗世生活的时间和空间变迁中自己的影子依然在场。其实,在与不在只平心而论,所不同的是,此时西岭光影中黎阳打开的自己,较之以往更加从容与宽和、透辟与坦然。这片山水,给予诗人温润的俗世生活的同时,也将他的眼界与襟怀置之于更高境地。这种势能的存续,使原本平实的山岭、残照、寺院、牧羊人、都市、酒浆、先贤、胜迹等等物化实体,得到内质的扩容,承载起诗人片段式的思想情绪,在人间烟火与生命意识之间往返切换,渐渐集聚成黎阳诗歌现今的调性。
如果说《西岭笔录》诗歌中可以读出隐约的上世纪80年代诗歌特质中记忆与情怀的烙印,同时还附带着诗人的自况、意念投射、情绪扩张、想象建构等等介入式表现,如“我低着头缓缓地走过渡口/这一路,乡关渐行渐远/频频回头,还是看不清风的尽头/看不清风的来路”(《玉关踏清游,一字无题处》),“我命中有水/她无暇观赏水中的月亮/一条大河在我们身边/缓缓流过数年之后/依旧壮阔波澜”(《雨中峨眉》),那么这种纸笺上的流淌,让更多的人沿着他的方向,看到了诗人思想的附着与沉浸,山川风物,笔墨人情,万事万物创造出来的奇妙时刻,都在此处演变成一种思考的线索,枝蔓盘桓,永无止境。这种情形,是诗人单方的吟哦,亦是对话,有回声,也有低沉的告白,甚至可以看作是诗人已经确立的心与诗之间的位面关系,尝试把传统文化或者无限空间的古典诗意赋予一种新品质,成为描摹诗人思想形态的新介质。
西岭自带感性,丰隆立体,没有景深,画面广角,所有影像灿若烟霞。至于它是否真实存在,并不重要,它只是面对诗人黎阳时的一处所在,为所有诗歌的出现,整章立目,它脱胎于人间草木烟火,接续古典文化长河,是诗人内心的独居地或者个人行走的精神视野。如“西出阳关/我却转身东回,一曲故人/还是留在心底的好/等到芦花飘尽,我点燃一束蒲棒/远方的远不过是一点念想”(《人语西风,望尽芦花无雁》),这里面的古典意象,不是回溯阳关三叠的历史修辞,是诗歌的有效穿越,笔法自然而丰盈,代表了黎阳一个时期以来的诗歌方向。或许诗人在西岭的人间位移,并非笔直地捍卫此生的行走,而是反思、感悟和释放,因其无序扰乱了生命原有的平静和行程。不难发现,所有诗行的背面,隐逸着光影里的落寞和细碎的忧伤,烟霞从西岭的侧影里晕染升起,光阴一点一点盗走这个名叫黎阳的中年人的青春、愤懑和揶揄,回馈给他生活的和解、圆融与平静。其实,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想问一个问题,诗人写诗,文字早已在时光里排列成坚硬的行程或路障,硌得脚趾生疼,为什么还要写?为什么还要走?
这个问题追溯下去,易瞥见人生的虚无。是过往,亦是诗人的必需。诗意缥缈于世间,隐匿在万物中,依然能被诗人觉察、追踪、找到。在西岭,黎阳将无限诗意化作人世间唯美又善良的力量,悲悯和救赎,分割忧伤,同时赋予草木山川庞大的愉悦,爱惜,也有质疑。他没有拒绝成长,人生风雨,总有一些苦辣酸甜淋漓而下,好在诗意拱手相赠,极为端庄地擦去伦理和世俗的悖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