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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李秀梅:素色如锦,怀瑾握瑜

素色如锦,怀瑾握瑜——素怀,我祖母的官名,一个美好而满含深意的名字。

祖母出生于地主家庭,刚裹上小脚,她接受过新式教育的舅父一把扯去了那长长的裹脚布,祖母的脚从此得以解放。

得以解放的还有土地,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打破了长期的封建土地所有制,也打破了祖母优渥的小姐生活。同时,带给祖母的还有她的婚配,因为阶级成分,“高攀”了我的祖父。

说是高攀,缘于祖父乃一教书先生,俗称“臭老九”,家世清白,也家徒四壁,一间土墙房,几把毛草做的顶,就是祖父母的居所。

婚后,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日子虽清贫,祖父母却甘于这种平淡,乐于这种宁静。搅动这宁静的,是家里陆续添丁进口,为这个清贫的家庭注入了新生与活力。

人说福祸相倚,父亲两岁时,祖父撒手人寰,留下三十六岁的祖母和三个孩子。自那后,祖母将只身抚养三个孩子,一个丧夫的寡妇将面临多少流言蜚语、世俗苛责,可想而知。

祖母苦,这苦她始终深埋心底。所幸,她的辛苦终得回报,几个孩子长大成人,相继结婚生子。而我在祖母出生的六十年后降生于这个家。

我反复说祖母出生于地主家庭,但祖母从不是思想封建之人。我虽是女孩儿,祖母却不并不重男轻女。从出生那日起,白日我就是一只挂祖母身上的小树懒;夜里,祖母将我置于她的臂弯里,温暖而安全。后来有了弟弟,他又是另一只树懒。夜里,祖母将我安置在她的对面,冬日,我的手脚冰冷,祖母会将我的双脚捧在她怀里,给我温暖。

打我记事起,祖母总是一头齐耳的短发,全白的发丝整齐地贴合于头部,两侧各用两粒老北京发夹紧紧固定。螓首蛾眉,双瞳剪水,鼻正口方,虽已是花甲之年,然年轻时的芳姿依然可见。

祖母时常说,女孩要有淑女样,进食须斯文,笑不能露齿,坐须端坐于凳,双腿闭拢,双脚尽量往里收。因为这,上学时同学给我起了一外号“淑女”。然而,我并未成为祖母期望的样子。

每每谈及祖母,总是温暖,然有些事却是我们最深的遗憾与伤痛。

我和弟弟渐渐长大,求学的脚步去到县城,甚至更远的省市,回家的日子也由每月一次到每期一次。每当这个时候,祖母总是计算着日子,早早地准备上许多吃食,然后站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张望着。在家的那几日,祖母会追着我们问学校里的趣事,会拉着我和弟弟给她唱歌。

这样的日子简单而快乐,但也是易逝的。还未到回学校的日子,祖母便感伤起来,“明天你们又要走了,又留我一人。”第二天离家时,祖母早早地又开始准备要带走的衣物吃食,临别时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祖母眼里那亮闪闪的东西。虽一遍一遍地说着不要送了,快回去吧,可祖母依然倔强地送着。我快走几步,走进背弯区,估计祖母已经回去再偷偷探出头来,才知道祖母依然伫立在那棵树下,痴痴地张望。也许她以为我们真的已经走远了,才缓缓回身,一步一步向家走去。那一段路,也许是祖母走过的最长的路。

祖母一生辛苦,何谓天伦之乐,何谓膝下承欢,她不得而知。我们时常讲:“等我和弟弟工作,爸妈就回家陪您,那时候您就享福了。”每每于此,祖母总是说:“到那时候,我的坟头草已经长很高了。”“不会的,您会享到儿孙的福……”

我们这样宽慰祖母,也这样期望美好。可老天就是这样捉弄人,就在我毕业的前两年,祖母摔倒,腿骨摔断,需要手术接骨,手术费用也需几万。这年祖母81岁,她拉着父亲的手,一字一顿道:“算了吧,我已经这么大把年纪,还有多少日子。两个孙儿正是用钱的时候,不要浪费在我身上。我回家养!”父亲强忍着痛陪祖母回到了家。消炎药、止疼药终日躺在祖母的枕头下,起初药效能及,祖母尚可安好,而后药力不及,祖母备受煎熬。在日夜煎熬中,祖母熬过那年的冬天,迎来了来年的春天,却未能熬过那个秋天,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2006。在她离世前几天,祖母异常想念我,我请假回家陪在床前,忆往昔,展未来。那两日,祖母满脸光彩,满面祥和,而我走后祖母即不识来人,不久便仙逝。

07年6月,我终于毕业,这一天没有祖母的见证。苦尽甘来,多希望此刻能与祖母分享这份喜悦,多希望祖母能尝到我用第一月工资给她买的吃食,多希望祖母能穿上我为她新买的衣服。可是,一切都已成空。

祖母离开我们已近二十载,她也时常入梦来。还是当年的模样,一头齐耳白发,一件贴有补丁的白色衬衫,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痴痴地守望……

而今,祖母的坟头早已绿草茵茵,坟旁的那两棵柏树也已亭亭如盖。

(作者系营山中学语文教师李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