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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马平:活水公园

1

我住在高楼三十一层,除了厨房和卫生间,从哪一扇窗看出去,都能看见活水公园。但是,我看不见那里的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那里的一丝活水,因为中间隔着一片低矮的建筑,我只看得见那些树木的上半身。

一个从前的朋友,突然从活水公园冒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们有几年没联系了。从前,我们常常在一起打麻将,至少打了两年。他喜欢吹口哨,就是拿了一把好牌也要吹上半口。另外两个搭子因此打趣我们,让他拜我为师写小说。我明白那意思,写小说就是吹。我并不是因为这个话就疏远了他们。我把麻将说戒就戒了,因为要是再打下去,别人还有几声口哨可吹,而我,可能就只剩几声叹息了。

手机叫起来的时候,我已经睡过午觉,刚在书房里坐下来。手机上出现“崔又生”三个字。我犹豫了一下,或者说思考了一下,接了。

“马兄……”

“又生!”

他那声叫得好像是在试探。我那声叫得却有一点亲热,有一点夸张。

“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删了,马兄!”

他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听见他在吸气,就想到了他的口哨,赶紧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按了免提。我说:“怎么会?”

口哨并没有响起来,他的声音也降了回去:“马兄,你在成都吗?”

“在。”我说,“我在家里。”

“午睡过了?”

我把手机放在书桌上,说:“正要起床。”

“你每天下午都要睡到两点半。所以,两点三十五,我才敢给你打电话。”

从前,不到下午三点,我们的麻将不会开战。

“我想见你,马兄。”

“几年不见了?”

“八年。”

我刚算出来最后一次见面是哪一年,就听见他说:“马兄,我请你喝个茶呀!”

“你在哪里?”

“活水公园。”他说,“这儿有个旧雨茶舍,离你很近。”

旧雨茶舍,就在我书房的窗景里。那是一幢小楼,它在活水公园最高处,也在那些大树的空隙里,我坐着都可以看得见底,要是有个望远镜还可以看得见他。这一回,我没有犹豫:“我在华阳,去活水公园大概要一个小时。”

“你又搬回去了?”

我不得不思考一下了。我低下头,对躺着的手机说:“我正写一篇怀旧的小说,在旧居里找感觉。”

他说:“这八年,你出了五本书。”

没错,我在明处,他在暗处。

“我们能不能加个微信?”他说,“你给我发个定位,我去找你。”

“有事的话,电话里说好吗?”

“我想见你一面。”他说,“我也是一个旧,马兄。”

我们加了微信。我只好说:“还是我去找你吧。”

“我要是有车,就去接你。你会开车了吗?”

我说:“我不会走着去。”

“幽默,你还是这么幽默!”

一声口哨刚在手机里开了个头,就断了。活水公园那边,却有长长的口哨传过来。

2

这是春天里的一个阴天,天空已经有了傍晚的颜色。我得掐一下时间,最早三点半才能和他见面。我要是十来分钟就赶到,那就是从华阳飞过来的了。

有了多出来的五十分钟,我就有点心血来潮,给当年一起打麻将的另一个“旧”打了一个电话。这位和崔又生一样,名字还在,并且手机畅通。

他小声问:“谁?你说谁?”

“崔又生啊!”

手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好像突然被掏空。

我也小声问:“老常,怎么了?”

过了几秒钟,他就又冒了出来,但那好像已经不是他的声音。他说:“当年打麻将那个,小崔?”

“啊,怎么了?”

“他不是没了吗?”

我也一下子被掏空了。

“你大概做梦了吧?”

我扭头看窗玻璃,眼睛发花。大树好像已经把那道空隙填上,把那幢小楼遮住了。

“你们作家就是这样。”他说,“前不久,我看了你的一篇小说……”

还好,他并没有以为我也一并没了。我跟着他转移话题,问他看的是哪一篇小说,他却答不上来。我却还能记起来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已经镇定下来,再让话题倒回去:“他是怎么没了的?”

“好多年了,你不知道啊?”他说,“听说,他刚买的车被盗,他去追车,出了车祸。老谭应该清楚。”

通话结束,我扭头看一看,那幢小楼还在那道空隙里。我在手机上点开前面那条通话记录,没错,崔又生。我想了想,那是他的声音,尽管听上去有一些浑浊。

我的通讯录里有五个人姓谭,一个是女性,其余四个有一半我拿得准。还剩两个“老谭”,我就不知道谁是那另一个“旧”了。

我拨通了其中一个的手机。

“作家,今天怎么想起我了?”

“春天不是来了吗?”

“你说话还是这样,文绉绉的。三缺一?”

“当年打麻将那个小崔,你还记得吗?”

“春风吹又生?”

“对。”我这才知道电话没有打错,“从前你老这样叫人家。”

“怎么,春风一吹,他真爬起来了?”

我把手机交到左手上,用右手打开了一扇窗。我问:“他怎么了?”

“好多年了,你不知道啊?”他说,“他不是没了,就是成植物人了。这两样,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他已经把话说死,我无话可说了。

“你要是三缺一,我手上的人一大把,招之即来,来之能战……”

“戒了,戒了。”我打断他,“八年前他向我讨一本书,刚才我清理书橱才发现,书我早就签了名,却并没有送给他。”

“这几年,你好像一年一本书。”

接下来,他说他准备退休以后也要少打麻将,要搞一搞写作了。我耐着性子听着他的写作计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干什么的。

3

半小时过去了,我还坐在书房里,书看不进去,不时扭头望一望活水公园。我当然知道,并不是每一场车祸都会死人,并不是每一个植物人都会一睡不醒。妻子出差去了上海,我独自一人去见崔又生,也并不是一点顾虑没有。

老谭却把电话打回来了。他说,老常给他打电话了。他们已经统一了认识,崔又生并没有死,于是决定和我会合,一起去见“春风吹又生”。他们大概想从一个乌龙故事中寻找一点刺激,反正有我在前面,他们巴不得遇上一个灵异事件。

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崔又生。除了口哨,我还想起他牌风不错,并且每一次都比我们到得早。

“我今天不见他了。”我对老谭说,“我刚刚接了一个电话,我需要立即动身去上海。”

“去干什么?”

我用乐意的口气回答:“谈小说改编。”

“电视,还是电影?”

我用不乐意的口气回答:“谈了才知道。”

老谭对我的口气并不在意,还对电视和电影发表了一通高见。我只好生硬地说:“我的飞机快要飞走了,老谭。”

他要我把崔又生的手机号码发给他。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早就把他删了。他不是曾经死了吗?”

我并没有把崔又生的手机号码发给他,而是点开了刚刚加上的微信。

崔又生的朋友圈没有限制,总共只发了四次,每一次的照片都拍于春天。第一次拍于五年前,只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一棵岩崖上的玉兰树,看不出那是哪儿。其余三次都拍于活水公园,都是九宫格,并且都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看上去可比那玉兰树漂亮多了。因为崔又生隐身,又因为那些说明文字侧重诗意而不写实,所以看不出他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我记得崔又生帅气,却并不知道他还有如此的文字功底。或者,他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文字功夫见长?我没有看到一个点赞,因为我们共同的朋友大概只有那两位,而那两位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

我把他去年拍的那一组照片多看了两眼,竟然在其中一张上看到了我和妻子的背影,在另一张上看到了我单独的侧影。我穿的是去年春节买的那件红色外套,无论背影还是侧影,崔又生都不一定能够认出我。我和妻子每周都要去活水公园,不知多少次这样闯进了别人的镜头。我被那一团抢眼的红色晃花了眼睛,刚在想象中开头的故事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崔又生的朋友圈立即就有了新内容,他发布了一组刚在活水公园拍的照片。依然是一组九宫格,比照着去年春天那组照片一张一张拍的,无论取景还是排序,都抄袭了他自己。不同的是,镜头里没有了那个漂亮女人,也没有去年那天的好阳光。

4

我换上了那件红色外套。一年过去,它的颜色已经不再抢眼。

下电梯,出小区大门,左转向前走几步,再左转穿过一条小巷,然后右转走一段到街口,再左转一路走过去,从斑马线穿过马路,就是活水公园低处的一个入口。

活水公园的地形,大致是一面斜坡,那设计出来的水顺着设计出来的小渠流下来。我和水相反,向那小楼慢慢走上去。我既不赏花,也不观鱼。我一路都在想那句“我不会走着去”,好像那并不是我刚刚说过的话。

“马兄!”

我还在最后那段坡路中间,只好把头仰起来。崔又生站在上方,颀长的身影印在灰暗的天幕上。清水从我脚边“哗哗”淌过,让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我没有应声,直到登上了他站立的平台,才说:“你还是这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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