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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蓝:在诗与真的对望中打开故乡

去年的冬季,我在峨眉山七里坪住了一段时间。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山林间只剩下冰雪从枝条上滴落的声音,因为过于空寂,逐渐放大为一场滂沱的大雨。在下午的雨梢末端,我听到几道寒冷的鸣声,那是可以滴水成雪的鸟鸣。两只鸟儿笊开松雪,在地面跳跃,雨声就被搅动了,水汽在树冠凝为雾气,鸟声将这层低云撕出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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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我着手编辑近几期的《成都日报》“锦水”文学副刊。记得我已经编发过散文家潘鸣的不少文章了,又读到他写春天的篇章,情真意切,毫无做作,更不油滑,他是在纸上为我打开了一个湔江流域的花园。他对鸟儿、草木细心描摹,对穿过景致的人世间的喧哗侧耳聆听、辨声寻迹,往往在不到两千字的精短篇幅里,他似乎已经完成了一次从容而自足的散文式“踏青”。

近日读完潘鸣兄的散文集《故乡不老》,他似乎走不出故乡的畛域,他的感觉总是维系于乡愁的诸多细节与枝蔓上,而且,更无意步出这乡情的地界。对于一个深情的人而言,故乡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诗与真》是巨匠歌德于1809-1822年完成的回忆录,开创了近代意义上真正的“自传”之先河。歌德在本书里感叹:“一个人的意义,不是在于他遗留了什么东西,而在于他有所作为和享受,而又使他人有所作为和享受。”移之于潘鸣兄的《故乡不老》,为文的宗旨与趣旨恰恰是合适的。

银钩铁画的细节之外,散文更需要故事,需要把这些细节编排到审美高度的独具匠心的故事中。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里指出:“一切讲故事大师的共同之处,是在于他们都能自由地在自身经验的层次中上下移动,犹如在阶梯上起落升降。一条云梯往下延伸至地球脏腹,往上直冲云霄——这就是集体经验的意象。”以此来观照潘鸣兄的散文,他在故乡随手捡拾的一个微笑、一片落叶或一茎鸟羽,就构成了围绕故乡回环不已的系列故事。

潘鸣兄的散文不走“宏大叙事”之路,也不刻意彰显思想,他总是在细节连续转换之间呈现出生活的本真意义,并让那些感动自己,也足以感动他人的场景与故事,成为文章的高音部。在《那时爱》当中,他写到大病初愈的母亲,以及照顾母亲的父亲:

那天黄昏我去医院给二老送煲鸡汤,远远就看见父亲正陪着母亲在花园里散步。母亲走得很吃力,步子在地上一寸一寸挪移,身子像座斜塔般向右倾歪。矮个的父亲紧傍着她亦步亦趋,为她提供依靠和支撑,像一道移动的承重墙。看上去,他们的躯体几乎是合二为一的样子了。我忽然发现,原本一头花白寸发的父亲,不觉间已是银雪蓬蓬。夕阳斜照下,二老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此生我所亲见的父母彼此相拥、最为亲昵的温馨画面,也是他们相依为命,留在人世上的最后一抹合欢剪影。

这样的一幕,我想很多中年人都经历过。重要的是,当一个年逾花甲的儿子目睹银发似雪的父母蹒跚而行的背影,个中况味,不得不让人一咏三叹。

与潘鸣的故乡叙事相对照,同样是对故乡的表达,但多数作家只能体现出乡情与乡音状写,并未上升到乡愁这个美学境界,而潘鸣对乡愁的抒写,则是非常值得我们去关注的。例如《乡亲影像》这一辑中的不少篇章,明显抒写了一种乡愁式的生活方式。在我看来,潘鸣客观而充满情意地叙述自己对故土的所见所闻,尽管他没有更多使用“他者”的眼光赋予乡愁一种散文性的审美距离,但他的诗与真,使得这一很不容易写出新意的故乡题材,渐次焕发出别样的、温情的韵致。

潘鸣兄的散文还有一个特色,往往通过一个普通生活场景,捕捉自己得到的另一种启示,并上升到哲理的境界。比如《天浴》:

我在雨中缓慢穿行,开始还觉着湿衣裹体不自在,但这点烦恼很快就被丰富奇妙的感受所取代。周遭一派烟雨迷蒙,平常咫尺可见可闻的挤搡、嘈杂、艳媚、纷争,一时都遁退消匿。大桥上伶仃的我,浑身上下全被浇透,仿佛成了茫茫世界中的一枚赤子,接受着浩浩天水的洗礼。来自云空的甘霖替我洗濯肌肤上沾染的浮尘,也清涤心灵上附着的污垢。往日郁积的小纠结与小挂碍,那一刻荡然清空,内心溢满欢愉与安宁。身子一点一点失重,整个人感觉有一种身心完全打开的通透,一种濒临融化的奇妙体验。

他没有去引述苏东坡《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老调,他体悟到了另一种“赤子”的爽朗与清新。

有时我想,比如读罢飞鸟送来的鸡毛信,而能够在梦中与飞鸟一起飞翔,是幸运的。我在漆黑的高空看见更黑的鸟影,而能够与纯黑的事物相伴,是幸运的。人与飞鸟一道下坠,则显得突兀而自然。更幸运的是,醒来一片洁白的鸟羽飘落在我的身上……

我进一步想,潘鸣兄写《天浴》之际,也会有类似的体验。

就历史而言,一个作家面对故乡进行回忆与眺望,他的沉默反而比滔滔不绝更易成功。问题在于,当一个人意识到他与历史、与故乡的某种关联之后,诗与真的态度必然会促使他胜过那些滔滔不绝的表演方式。恰如潘鸣兄所言:“世事沧桑,人生坎坷,往日时光磕出的一些疮疤,就让它结痂尘封吧。生活总是一日日向新的,唯愿众生岁月静好,山河无恙。”

2023年6月22日端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