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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李海燕:那汪绿水

我的家乡离城不过几十里。那里浅丘起伏。绵延的山丘之中,凡有生命的东西,牛奶子,斑鸡眼,刺梨子,牵牛,蚂蚁……都甘心隐匿于阴影之中。安静,寂寞,携着秘密,间或被蝉鸣惊醒。

我的家,坐落在山丘间的平坝上。屋外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滋养着坝上四季交替的生物。

坝上最多的是绿色。小河两岸,竹林是绿的,小麦是绿的,玉米苗是绿的,水稻是更绿一些的绿,高高的树林则是墨一样的绿。怎么那么绿呢?连水流都一束一束地闪着绿光。

我爱绿色,儿时的我,在碧绿的油菜地里捉迷藏,在苍翠的枝丫间荡秋千,在清清绿绿的水中捞鱼虾。春天的田坝,除了绿,还有玫瑰、紫薇、木槿、菜花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斑斓。那些春天的色彩,围着我打转,和我一起跳舞,游戏。我们和绿做伴,映衬着绿,打扮着绿,显得绿更绿。

 

可是,有一年大春,爸妈种的水稻不绿了。那年我十五岁。红通通的五月,爸妈抢了菜籽抢小麦。抢了小麦,抢灌田。有水,秧苗才能活。有水,稻田才能绿。这时,河里的水见了底。连日响晴,旱了一冬的小河,再也挤不出更多的水,给坝上焦渴的农人。田地裂了口子,干瘪的面目,丑陋,狰狞。收割后的田野,麦桩一茬茬,眉眼焦黄,直愣愣地怒视天空。来不及扛回家的菜籽杆,簇拥着挤在路边,热风一吹,仿佛顷刻能烧起来。树呀,草呀,花呀,全都恹恹地打着黄卷儿。

那年,东风渠的水迟迟没有来。爸爸每天吩咐我去看水。不,是望水。我跑了一趟又一趟,没望见水,只看到一截截懒懒相连、锈迹斑斑的金属管。圆滚滚的引水管顺着山势下来,躺到河上,路过坝上的田野,再爬向另一座山峰。

我曾经“吃了熊心豹子胆”,和伙伴儿比试——谁能最快从小河这头,沿着只容一只脚通过的圆管,抵达河那头。当我走到河心上空时,满河绿汪汪的水,忽然荡起来!吓得我怯怯蹲下,趴在管道上,半天不敢挪移。那时,满河都是水,绿汪汪的,欢乐的,鱼虾满怀的水呀!它们去哪儿了?

没有水。河里渗上来的地下水,被焦虑的人们很快用盆子舀光。好不容易盼来一场小雨。夜里,沙啦沙啦,河里激起泥水花儿。近水楼台先得月。愁得睡不着觉的爸爸,立马来了劲,将屋外一小段河道拦截,锅碗瓢盆齐上,泥浆水一股脑儿赶到低洼处,两边砌上浅浅的泥堤,算是圈了河,蓄上水,占得先机。爸爸摸黑回屋搬抽水机,牵电线,铺管子,再伸到河里,水没了。

爸爸捣腾了半夜的水,被邻家赵表叔捷足先抽了。赵表叔平日跟我们家关系挺好,农忙时节时常互相搭把手。上午,爸爸还帮他盘麦子回家呢。

爸爸的管子没抽到水,声音里冒着火:干嘛抽我的水?想爪子?

咋子就成了你的水?先到先得嘛。赵表叔不甘示弱。

……

那晚,没有月亮,连星光也没有。屋外的竹林黑黢黢的,有股阴森森的寒气。虫儿噤了声。两个失眠憔悴的男人,为一丁点儿泥浆水,声嘶力竭吼破了喉咙,拿了家伙,差点动了手。还有两个女人,对骂过后,又骂自己男人,再然后,哇哇哭了半夜。

赵表叔的麦田是沙田,不注水,着急八慌抢的丁点儿水,第二天就漏到别家田里了。倒便宜了苏家婶子。

小秧苗一天天蔫了。错过时令,水稻也没收成。爸爸愁得头发都白了。

碧绿的稻田,金黄的秋,梦一样远去。

抽井水!爸爸心一横。

天旱哪有多少井水?充其量不过打湿亩把田。但总算可以插上几排秧苗。绿生生的秧苗,迎风摆舞的样子,很美。爸爸的脸不那么黑了。

嫩生生的秧苗插下去,两天就要续水。爸爸打起了石膏洞的主意。

 

我家两百米外的竹林深处,有一片陡峭的崖壁。崖壁下方,是一处废弃的石膏洞。洞深一百米多。入口不到一人高,弯腰进去,是五十平米左右的开阔洞穴。热得不透风的夜晚,胆大的人躲到洞里乘凉。但只能待一小会儿,里面缺氧。与外洞相连的是一米见宽的内洞,冰凉的水从内洞流出,里面一片黑。崖壁上的水滴答落下,不时叮咚一声响。我和小伙伴曾大着胆子,淌着齐腰深的水往洞里走。终因心里害怕,没能走到底。

爸爸说,打石膏那阵儿,苏表叔为采到更多石膏,在内洞待的时间过长,差点把命丢在里头。

我再不敢进石膏洞探险。

可这次,为了小秧苗,爸爸决定冒一次险——从石膏洞引水。

石膏洞离秧田有点远,抽水管够不着……爸爸脑洞大开,先把水抽到靠近洞口的河里,再从河里抽水到秧田。

抽水机轰鸣,二十四小时没歇气。清冽的水呼啦啦跑进干渴的田里。我听到咕噜噜的笑声。久旱逢甘霖,家里的三亩多田,吃饱喝足,水光流转。站在高处看,仿佛坝上的几面小镜子,照见明晃晃的阳光。蜻蜓沿着抛物线的完美曲线,轻轻吻过水面,又飞起……那几方水田凸出视野,更凸出了现实……与周围的干瘪对比格外强烈。

一辈子老实巴交、慢慢吞吞的老爸,在抽水灌田这件事上出尽风头,邻里乡亲分外眼热。“人家才是精灵人哟。”挖苦声随着热腾腾的风吹来,又热腾腾地飘进风中。

老爸来不及消化这些话。秧苗已经死了——石膏洞里的水碱性太重。

两天前还青枝绿丫的秧苗,很快蔫了,黄了,枯了。

爸爸又急又气。抽水机再次转起来。秧田里的水,几经辗转,又回到石膏洞里。

 

几天后,见多识广的秦表叔,给村里人带回一条消息:乡上已经上报本季大春满栽满灌……据说还领了奖金……

盼水盼红了眼的庄稼人,在听到假消息的那一刻愤怒了!

旱灾以来,村里人轮番去乡里求水。乡里就一句话:沟渠损坏,还在抢通,等天老爷落雨嘛,大端阳栽也不迟……可天老爷那天夜里洒了点零星小雨后,就把这片土地忘了。再问,就一个字:等!

啥时就满栽满灌了?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村里人想不通,气不过。大家一合计,只能上访!找做得了主的父母官!对,找市长!

村里七八十号老弱妇孺组成的上访队,自掏腰包挤上中巴车,浩浩荡荡奔赴市政府。可惜,门没进成,他们想见的市长出差了。大家也不着急离开,老的少的,牵娃的抱孙的,都一屁股坐在市政府门口。等吧。反正没水,吃不上饭,回去也没法活。再说,满栽满灌到底咋回事?大伙铁了心要个说法。

说法没要到,但事儿妥善解决了——

七八十号人在市政府门外席地而坐,引来市民围观,也引来好奇的记者。

市政府相关工作人员不敢怠慢,邀请村民代表,详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市政府责令县水利、电力等相关部门,抢通东风渠,全力保障村民大春用电用水。

乡政府派车接回上访的村民,在乡上最好的餐厅请大伙儿吃了顿饱饭。

村民回家的第二天,东风渠通水了。

一周后,坝上的新绿铺满人们的视野。

大春过去,村里人才晓得,去市政府要说法,是越级上访,不合规矩。他们担心“秋后算账”,好长时间提着心吊着胆。久了,见没啥动静,又宽慰自己,当时不是没办法嘛,也就不那么担心了。

 

从那以后,坝上再没缺过水。

每年四月,东风渠的水总是提早到来。屋外的小河,清波荡漾。

坝上还是那么绿。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安静地隐于绿色。有风的时候,这绿色就和掠过它们的风儿组成清扬的小合唱,沙沙——沙沙——,和飞过他们的蝴蝶、蜻蜓来一场优雅的古典舞。天空和河面的色泽日渐一致,翠绿的毛竹静静地立在河边,麻柳树项链般的果实成串垂下,有的在水面轻轻晃荡。

那些与水有关的故事,在时间的流里,渐渐远去……人在这样的绿色中,渐渐安宁,静默……

年复一年,爸爸向绿色走去,绿色向他走来……

偶尔,他会在那汪绿水边停下脚步——

倾听,微笑。


(作者简介:李海燕,1981年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四川经济日报》《眉山日报》《剑南文学》《百坡》《荒原》《橙黄橘绿》《星星诗刊·散文诗》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