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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雷健:常想一二

在我去过的众多艺术馆中,宜昌一二美术馆是个独特的存在。

6月中旬,参加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在宜昌举行的“寻根诗祖·问道宜昌”的活动中,当主办方排出九码头文化、龙狮文化、三峡大数据产业园、一二美术馆等自由采访项目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二美术馆。

一二美术馆隐身于高楼林立的伍家岗区闹市。为何取名“一二”?那天到馆,下车伊始,便向迎接我们的副馆长魏琳秦提出疑问,主人答,取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常想一二”。

这句话最初出自《晋书·羊祜传》,初意是为战而言。千年后衍变成现今的警世名言。羊祜身世显赫,是蔡邕外孙,晋武帝时官至太傅。《晋书》载,武帝时,秦凉胡寇乱事频繁,鲜卑人时掠边境。其时,东吴尚未归降,羊祜向武帝建言:“吴平则胡自定”,并提出平吴方略,但其他大臣认为条件不具备,时机不成熟多不同意。羊祜遂叹曰“天下不如意,恒十之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于后时哉!”羊祜感叹,开疆拓土,一统天下岂有事事皆备之战,当断不断,事后悔之不及。羊祜去世后二年,武帝司马炎用羊祜方略,水陆并进东西夹击灭吴。“帝执爵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

羊祜的功绩很快被历史湮没,而“天下不如意,恒十之七八”这句话却流传下来。到了宋代,黄庭坚把这句话赋予人生意义:“人生不如意,十事恒八九,未见历下人,徒倾历城酒。”人生不如意之事比羊祜的七八还多了一分。100年后,方岳再改为“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台湾现代作家林清玄的诠释最为精道。有朋友请林清玄题几个字补壁,林清玄题了8个字“常想一二,不思八九”。他向朋友解释,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只有一二成是如意快乐欣慰的,常想这一二快乐的好事,才不会被那八九成的不如意所击倒。

还未进馆,魏馆长的解读让我一下就感受到些许禅意。步上通向主馆的甬道,浓浓的艺术氛围就逼了上来,青石铺道,白壁为墙,黄金竹蔽天,将喧嚣的尘世隔开。走完50米的甬道,世俗杂念已逐渐排去。进到主馆中庭,一棵干枯的柿子树矗立在中庭尽头,白色的墙衬着杂乱的枯枝,透出“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的道家思想。进得馆来,却又是自成一体的禅境。夺人眼目的首先不是展品,而是中庭那方水院,黑色大理石为底的水池被青砖分割为数块,池上生竹,水有鱼踪,天光照进,疏影投地,竹叶映水,好一个阴阳相生,虚实互补,动静相宜的去处。美术馆中庭的设计让人吃惊,一楼的水院空间高阔,直通三层,我初时不解,等到了在二三楼看展才悟出妙处。二三层的展览沿墙陈列,面壁观展,略一回头,一楼的竹枝已破空而来。我不禁为馆主的意念和美术馆的设计者叫好。看过好多美术馆,设计大多以突出艺术品的展呈方式为主,很少有这种将人、物、意相互照映,虚实互补结合得如此巧妙,从而营造出艺术之美的意境的设计。须知,艺术馆只有5000平方米的建筑面积。魏馆长介绍,美术馆主何建材先生自号“憨石道人”,美术馆当然应该是天、地、人、物浑然一体的存在,美的本质就在自然。在他眼中,取名“一二美术馆”除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常想一二”之意,还有一二虽是最小数字,却也蕴含无限可能之意。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也。

未及观展,就被美术馆的设计震撼,所展艺术品定然错不了。当是时,美术馆有五个主题展在展出。古陶瓷展、荆楚历史名人印章展,古茶道具展、守破离——从千利休到弘入乐茶碗特别展、自在自为·徐爱国绘画作品展。荆楚历史名人印章展是美术馆请西泠印社90余位篆刻家为荆楚大地152位历史名人治的印章,包括屈原、王昭君、杨守敬、徐海东、王亚南、闻一多等人,白文朱文相间,用石多为寿山石、青田石,选材精细,治艺一流,耗费不凡。

守破离——从千利休到弘入乐茶碗特别展,是介绍日本乐烧茶碗家族作品的特展。千利休在承接了室町时代的书院茶和草庵茶的基础上开创了寂茶之道,从而影响了日本的整个文化审美倾向,被后人称为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乐烧茶碗诞生于400多年前,由千利休指导陶艺匠人长次郞烧制。在千利休的影响和指导下,长次郎由一个烧制瓦雕的匠人蜕变为烧制陶瓷茶碗的大家,创立了名震日本的乐烧茶碗。乐烧茶碗以手工捏制成型,在问世之初便成为草庵茶的象征,也是最能体现千利休茶道美学思想的茶碗代表。乐烧茶碗传到第二代常庆时,丰臣秀吉赐常庆暖簾“茶碗屋”以及乐印,常庆就在作品的碗底按上乐印,从此取消了烧制者的匿名性,乐烧茶碗由此普及开来,显赫一时。乐烧茶碗传到今天,已是第十六代。展览中的作品全部为馆藏,从初代长次郞到第十二代弘入的作品27件,另有江户时代艺术家阿弥光悦和尾形乾山的作品9件。乐烧家的作品全部是手工制作,没有任何装饰,有的碗甚至还留有捏痕,忠实承继并表现了千利休的茶道美学思想:自然、简洁、拙朴。展品第一件黑色茶碗,是千利休用过的长次郞作品。在千利休看来,黑色是所有颜色的开始和结束,它包含了所有色彩的面目,是一种绝对世界的开端和象征,具有非常强的否定性和统一性。乐烧忠实体现了千利休的这一思想,因此展品大多为黑色茶碗和紫色茶碗。展出作品虽少,却使得我在这个展前勾留最久。

千利休说:“规矩礼仪务必先尽守之,然后破之,离之。然皆不可忘本矣”。策展人、美术馆艺术总监谭玮在展览序言中总结乐烧传承时说:“乐家茶碗以千利休的审美意识为基础,谓之‘守’,后续传人在传承中加入自己的想法谓之‘破’,开创自己新境界谓之‘离’。”

其实,守破离,何止是乐烧茶碗,一二美术馆不也是“守破离”淋漓尽致的体现么?离开美术馆,再次走上黄金竹甬道,我回味起在这甬道,在中庭,在水院和展览中的体悟和享受,惬意之极。美真的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我想此行应该是人生中如意之事的一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