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作家网

散文

龚学敏:岷江率领着春天满天地飞

老家在岷山万千沟壑中一个现在叫九寨沟的小县城。春节假期一完,在这巨大山脉褶皱孕育了各种风情的人间烟火中趴了几天的出门人,陆陆续续地出现在沿江河修建的公路上。像是发芽的种子,根在此处,叶子们不停蔓延,去找寻阳光一样。生活在别处,酒也饮别处的。不论什么品牌的酒,这群人总是对川酒充满着无条件的依赖。一闻,便知道是家乡水,以及家乡的阳光下成熟的粮食的味道。不管是都市的高楼,或者建筑工地的工棚,夜色降临,只有盖上酒这床被子,一天操劳才算真正过去。

初春的弓杠岭和周边山峰上的积雪,一如既往的单纯,浑然不知会怎样与这些远去的人以什么样的形式、场景,或者什么时间重逢。从弓杠岭下来,公路的右边,有一处就连传说中都没有被冻断过的泉水,酒一样清冽。但凡从这里路过的人,尤其是每年第一次路过的出门人,都要掬一捧冰中间潺潺流动的水,洗脸,洗手,漱口。最重要的,是洗一洗眼睛。

在传说中生活的老人们,总是说,此处的水可以明目,可以识得人内心藏着的浑浊。这一点尤为要紧。闯江湖的游子,最需要看清的便是与高原截然不同的世界,不一样的人构成的世界。就这样,泉水边会遇到很多人,有些甚至是一个村里过完年,都没见上一面的人。会在这里把手同时伸进水里,嘴里还用同样的口音,说着一些赞美伟大山峰,以及它衍生出的万物的词语。这泉水,除了会护佑我们一整年外,还用另一种精神的形态,与我们相随在一道。想想,这便是酒。

最先呈现的,是青稞酒。青稞们在高原的秋风中舞蹈。和青稞们在这高原上一起生长的人们,则在青稞弥漫的精神层面,在大地的衬托下,对风歌唱。风能走多远,人们情感就会在青稞酒的呵护下,走多远,人们对世界疆域的认识就会有多远。不仅如此,还包括对天空的理解。从此,青稞这种最耐寒的农作物,成为人们离天空最近的一种表达,也是最高处的人类对自己的犒劳。是精神的人类,对物质的人类的一种安慰。这种安慰,始终站在高处,朴实,且简单,甚至是粗粝,不需要任何掩饰。就像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一样,就像日夜侍奉着生活的妇人的手一样,没有丝毫矫情。人们赋予它什么,它就回馈什么。

青稞是生活本身,雪山上流下来的水是生活本身,青稞酒也就成了生活本身。自然而然,喝青稞酒也成了生活本身。所有因青稞酒而激发出的歌唱、舞蹈,对天地的敬畏,对先祖的尊崇,对手足的爱怜,对爱情的向往等,都表现得那么直接,如裸露的山巅。因为,一切至高的山峰,必须对天空表达出它的坦荡。

山谷用怀抱养育河流。谷越深,岷江在历史两岸时间的峭壁上把承受过的经历刻得越深。当岷江从高原行至大山时,距离不长,可酒的形式,却从青稞走成了玉米。满坡的玉米,在秋天保持了和青稞一样从里到外的金黄。与其说成熟的青稞和玉米在颜色上达成了一致,不如讲它们秉承了一种精神,关于酒的精神。青稞和玉米,以不同的种植环境和劳作的方法,不同的烹饪方式,彰显着它们外在的个性。一旦对它们的考量上升到对人类精神层面的影响,都会归结到酒。

玉米酒就是从这四季分明的万山丛中脱颖而出。支撑它的,是奔腾不息的大河。这大河不仅有明确的走向,并且与两岸的崇山峻岭形成了共振。即使人们在河谷地带开垦出一片平地,也要建一条河渠,千绕万绕,把大河中的水引向良田。再细小,也要给玉米注入来自高原的辽阔和大山的气概。这样的玉米酿出的酒,犹如十八般兵器中的大刀。梁山一百零八将中,使刀的英雄不少,而敢称大刀的只有关羽的后人,马军五虎将排名第一的关胜。可见这大山中酿出的玉米酒的狠劲,必来自大河的汹涌。善饮玉米酒的农人,在山冈上,把自己站成一株熟透的玉米。被风霜酿过,雨雪酿过。只要天地不变,这坛老酒就永不放弃烈性和韧劲。

都江堰是揭开所有风情的一粒扣子。岷江至此,不仅自己丰沛,就连所有的庄稼、菜蔬都以不同的姓名,体现出万般的妖娆。成都平原的水,必须选择一种更加繁复的方式,与这么多的粮食结合成独具特色的酒来。于是,唐宋的诗人成了锦官城中的酒曲。莺歌也罢,燕舞也罢,就连醉酒也是软绵绵的。川西坝子的男人,不饮酒也是火巴耳朵,这怪不得酒,传说还有比酒更猛的老虎。此时,青稞酒的粗粝,玉米的刚烈,早已被织成旗帜,飘扬在酒世界的上空。即便人醉倒了,精、气、神还站着,岷江照样流。只是整条大江,被大地在成都平原这么一总结,被唐诗宋词一叙说,酒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升华。

岷江朝东流,宜宾是岷江献给大地最醇的一杯酒。一条大江走到此时,已经成为关于酒的最好的定义。那些粗粝、刚烈,还有柔情万种,都被岷江用酒的形式带到了宜宾。最后,只剩下一代代优秀的匠人们,用蘸着岷江水的画笔,描绘出关于酒的一个春天来。而这个满春天的画卷中,岷江是永不褪色的一种寄托。宜宾一词,俨然成了一座关于岷江水的纪念碑。高原的风用青稞和藏族歌曲栖在这个词上,山谷的雨和羌笛栖在这个词上,成都的风调雨顺和川剧栖在这个词上……

在宜宾,万物皆可酿。岷江成了万千朵酒花,率领着春天,满天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