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八,赶周口;三六九,赶利溪。大人赶场忙偷闲,小娃赶场忙偷嘴……”当熟悉的童谣再次回响至耳边,才恍然忆起家乡的赶场日。我离开家乡已经很久了,那段朦胧的日子如同一坛被岁月打翻的酒酿,合着今晚朗朗的夜空,铺散开来,勾勒出一幅五彩的画卷。
赶场日,是孩子心中的“节日”。其重视程度,丝毫不亚于过年放爆竹、穿新衣。每逢赶场日,他们前一天晚上就从床头取出平日攒了许久的角票,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中,上面的皱褶清晰可见。不同于大人赶场的繁琐,他们赶场只有一个目的——去小卖部!
小卖部位于场镇的一条老巷子里,卖的东西实在有限,常见的不过两三种有颜色的汽水,一些大城市都未见过的糖果。那些繁华的都市怎会见过小卖部的糖果呢?他们的橱柜里有各式进口的奶糖、巧克力,而我们的小卖部只有一角钱就能拿上两三颗的“个儿糖”。所谓“个儿糖”就是现如今的水果糖。吃了能长个儿吗?孩子们对这些问题从未探究过,似乎也没听人说过,吃了“个儿糖”就长了个子。
“个儿糖”的品牌名称是不重要的,孩子们有自己统一的简便的称谓——“糖”;花花绿绿的颜色也不甚重要,孩子们顺眼一瞥,就能准确地找到货摊上“糖”的位置;他们在乎的是“糖”的味儿,只需鼻子轻轻那么一翕,空气里就仿佛飘满了甜腻腻的香味儿。
他们买上“个儿糖”以后,并不马上吃。先在手里欣赏许久,嗅一嗅它的味道,再心满意足地放进荷包里。荷包有拉链或纽扣,如果没有,就会将其放在手心。可是,放手心或兜里又担心热量太高使它融化。经过一番漫长的思想斗争之后,他们终究选择将它放在一个更为可靠的地方。于是,这群“髦根儿”伙伴开始学着大人祈祷的模样,屏气凝神,双手合拢,但拾起的不是香烛,而是散发着山野芬芳的糖果。做完上述一套必不可少的程序后,他们便战战兢兢地打开那层薄如蝉翼的糖纸,专注的神情,就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一层一层启开它的外衣,那诱人的香气也就愈发靠近,直到透亮的糖果赤裸裸地出现在眼前。
接下来又是一番别开生面的“进食”仪式。打开以后,他们绝不像天蓬食人参果那般无礼,而是先请鼻子轻轻地靠近它,嗅上几分,待眉头舒展开来,遂用舌尖丝丝地舔上一角,在得到味蕾的回应后,那甜便从舌尖迅速传至口腔的每个角落,再顺着汁水滑至喉头,整个身体似乎都在触动,每一根神经都在幸福地跳跃。平日里嬉笑打闹的孩子在这一刻也变得斯文起来。他们安静地坐在泛青的石板路上,捧着手上的“个儿糖”,就那么一丝丝地舔呀、舔呀,每舔上两下,他们就会举起它仰望片刻,这是个令人陶醉的瞬间。一颗蚕豆般大小的“个儿糖”,有时能吃上一下午。
小时候,我跟随父母去舅公家,舅公家有一女孩,比我大不了几岁。在她家不远处有一小卖部,旁边还有一棵硕大的核桃树,初夏长满了叶子,郁郁葱葱,绿成一片,满是繁华。绿叶好似知我意,遮住了天,也遮住了热,像一块横亘在头顶的巨大屏风庇护着树下这群顽童。偶有蜻蜓飞上枝头,翅膀振动的声音,是如此的轻盈与欢快;知了也间或出来唱歌。
我忘记了我是怎样称呼那女孩的,但我记得她拉着我的手来到这小卖部,她从兜里小心翼翼摸出两角钱,这就是包里的全部重量。然后向柜台上的老爷爷试探性地说道:“爷爷,我,我要几颗糖。”老爷爷犹豫了些许,看着柜台下对他笑吟吟的小人儿,最后还是从柜子上取出一把个儿糖递给了她。她领着我向老爷爷道了声谢,便走出小卖部。我俩坐到核桃树下,她将手里的个儿糖分我一大半。她叫我弟弟,声音不大,却很软、很甜,如同那“个儿糖”的汁水流进心扉一般滋润。吃完糖后,她又带我去她家后面的柑子树下荡秋千——用废棉絮的布条拧成粗绳系在枝干上,便是“秋千”。她在后面轻轻地推,我就自由地在两棵树中来回荡漾。我们的笑声响彻山谷,那是一首幸福的歌儿。
除了母亲以外,那是我第一次从女性身上感受到散发的温情,如雪泥鸿爪在我的心头无声掠过。留下的,是她眸子深处的柔软、清澈。
初中毕业,从大人的谈话间隙,我才知道她在19岁就嫁给了邻村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青年。她是舅公家拾来的养女,也不是我的姐姐,按辈分我该叫她小姨。她现在过得怎样,我已无从知晓。那两棵荡着秋千的柑子树,想必很老了,童年时的一次欢言也早已埋藏在树下,并不复再来。
或许有一天,我会再次拾起童年深处的那片记忆,回到阔别已久的“小卖部”,卸下一切的繁文缛节,朝内屋的老爷爷喊道:爷爷,我有一角钱,能再给我一颗“个儿糖”吗?
我热切地期待着那一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