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1816年的夏天,那年夏天,阴雨连绵。十九岁的玛丽·雪莱和丈夫一起来到瑞士,和拜伦成了邻居。当时拜伦正在创作《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在玛丽的回忆中,拜伦会把自己所写的诗篇拿给这对夫妻看。古怪的天气将他们困在家中。玛丽·雪莱对当年流行的鬼故事记忆深刻,以至于很多年后回忆起来,她还记得那个《负心郎的恋爱史》:“书里的那个男人曾向自己的新娘发誓赌咒不变心,当他拥抱她时,发现自己搂着的却是一个面色惨白的女鬼——原来,一个曾遭他遗弃的女人此刻变成了女鬼。”读鬼故事到底不过瘾。包括拜伦的私人医生在内的四个人开始相约各自写一个鬼故事。可惜,三位男士的鬼故事最终没有完成。而那位年仅十九岁的姑娘,写鬼故事的愿望却越发强烈。在听到拜伦和雪莱聊天时讲到达尔文实验室的一个传说时,她被一个怪物死而复生的故事缠绕:
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也不能说我在思考,因为突然,突如其来的想象力攫住了我,牵引着我,使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一连串的形象,这些形象之鲜明生动,远非普通思维所及。我闭着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清晰醒豁的景象。我看到一个面色苍白、专攻邪术的学生跪在一具已组合好的人体旁边;看到一个极端丑陋可怕的幽灵般的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少顷,在某种强大的机械作用下,只见这具人体不自然地无精打采地动了动。他活了。这情景一定会使人毛骨悚然,因为任何嘲弄造物主伟大的造物机制的企图,其结果都是十分可怕的。这一成功会使这位邪术专家胆寒,他惊恐万分,扔下自己亲手制作的丑八怪,撒腿而逃。他希望自己亲手注入那丑八怪体内的一丝生气会因其遭到遗弃而灭绝;尚处于半死不活状态中的丑八怪便会因此而一命呜呼。这样一来,他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他睡着了,却又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双眼,发现那可怕的东西就站在自己床前。只见他掀开窗帘,睁着水汪汪的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他。
这是生动的情景,今日读来依然历历在目,也是当年年轻的玛丽·雪莱无法忘记的梦中情景。于是,就有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那个“科学怪物”的故事,有了名为《弗兰肯斯坦》的故事,这是对世界科幻文学有着深广影响的作品。它生成了诸多科幻类型创作母题:一个科学家造了一个科学怪物,接下来,创造者和被创造者之间产生了复杂的关系——当人类造出“怪物”,“怪物”开始反抗,那么,人类如何面对那个“怪物”,是成全它还是毁灭它?这是一个难题,是二百年来困扰科幻创作者的问题,也是困扰人类社会发展史的问题。机器人、人工智能,无论是作品还是现实,都是那一母题之下的变体。
我猜,这便是今天我们将写出《弗兰肯斯坦》的玛丽·雪莱视为科幻文学之母的缘由,因为一个鬼故事,十九岁的她缔造了科幻写作的基本思考路径、写作路径及写作类型:当“科学怪人”来到我们的生活中,一切将变成什么样?“科学怪人”到来所引发的思考,一直在刷新我们对普通鬼故事的理解,直至今日。
玛丽·雪莱的故事让我着迷,为什么她能写出这个科技造人的故事?因为她有对于孕育或者生育的切肤之痛。在她的成长历程里,生育与她的生命经验复杂纠缠着——科学家造人的故事与她作为女性的生育经验缠绕,如影随形,形成一种阴影、一种困扰,一种与阴影与恐惧相伴随的思考。
二
《弗兰肯斯坦》诞生的二百来年,科幻文学领域涌现了那么多优秀的女性创作者。2023年,在我主持的“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讨论会上,无论是在季度榜单、年度榜单,美国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是我们的必然选择,她引起我和团队的年轻人的热烈讨论。还记得田园同学这样评价厄休拉·勒古恩的代表作《寻获与失落》:
《寻获与失落》是美国颇负盛名的“科幻新浪潮”代表作家厄休拉·勒古恩的中篇小说集,收录了她写于不同时期的十三篇科幻作品,涉及“海恩宇宙”“地海传奇”等五种世界观。本书中,勒古恩的笔触时而柔软时而坚毅,却始终沉静、缓慢、充满哲思。作者以其细腻、具象的想象力,缓缓地描摹一切温度、湿度、气息、声响、触感……建立了一个个质地丰沛的全息世界。这些迥异、复杂的世界却并非刻意吸睛的奇观,而是作者所建构的精巧的微缩生态系统,是其进行思想推演与人类学观察的培养皿。
大幅的动作、刺激的冒险在她的科幻作品中并不常见,取而代之的是作者放置的一个观念、一种思维,或是一种性格、一些情绪,以情感的生长变化牵引故事的发展。书中那些陌生化的外星世界,最终成为不同的参照标尺,引我们检视人类社会的规约,重思性别与族群、野蛮与文明、自由与存在等常识。在这位女作家的笔下,科幻最迷人之处不再是全景式的宏大史诗,抑或是新奇硬核的科学构想,而是人类脑海与心底那片易被忽视的、深邃、幽远的秘境。
是的,令人赞叹之处在于,勒古恩为科幻文学植入了一种世界观,一种情感,一种思维方式,使我们重新理解女性的意义、自由的意义、文明的意义。她的小说故事并不宏大,却是落笔细腻,读来动心。
尤其是勒古恩的女性视角为我们带来的冲击。正如译者、书评人暗蓝在《化身太空浪荡儿的科幻教母,用五种世界观写作》一文中所说:
尽管和大多数伟大作家一样,勒古恩非常排斥自己被贴上任何形式的标签,但她的创作的确带来了科幻乃至文学世界长期缺失的视角。丰功伟业、攻伐掳掠、“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往往是“第一性”不假思索的幻想选择,但勒古恩显然看到了这种辉格历史的可疑。集子中非系列的三篇《水牛城女孩,今晚相约吧》《赫恩家的人们》《失落的诸乐园》都在回应由此而来的危机。“水牛城”一篇是对经典的“帝国主义”文本《丛林故事》的反写:当男孩落入狼群,他也只会争做万兽之王;然而女孩却会哀悼死于人手的郊狼,进而可能成为弥合人与自然的桥梁;《赫恩家的人们》同样以神话中的经典形象“冥后”珀耳塞福涅的故事为基础,将她的命运赋予赫恩家的四代女性:她们是大地,但更是种子,春回大地的事业只能由哀悼与沉默者完成;《失落的诸乐园》则是两种历史观的对抗:自名为唯一乐园的,与敢于出走、探索可能的——而为破除狂热信仰提供技术支持的,仍是被“第一性”排除在外的女性。
我深以为然。清晰、有力的女性意识确是勒古恩作品的迷人所在:“当女儿回到死亡世界,母亲哭泣时,即是每年的秋冬。这是真实的故事,是历史。但孩子总是会出生,孩子有她自己的故事要讲,那是非官方的、未经确认的、新的故事。”(勒古恩《赫恩家的人们》)读着这些话,我想到,这位作家何以成为科幻新浪潮的代表作家,是因为她为科幻文学创作所带来的锋利的女性视角和女性意识。这种女性视角既在于前面所提到的对于女性形象和性别关系的重写,也在于她的行文的美学风格,一如在《失落的诸乐园》里,她在结尾处所写的一对出生在飞船上的男女在异星上的感受:“南风轻轻地吹起来,闻起来有种湿土和豆花的味道。”
换言之,她以女性语言重述了女性眼中的自然与存在的意义。
三
读勒古恩,我还想到一个问题,一位优秀女作家如何在科幻文学世界里开疆拓土,构建属于她的文学世界?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深具代表性。小说有着强烈的科幻风格,但是主旨不在于讨论科幻而在于探讨人的处境,人的历史处境、此刻处境以及未来处境。2022年,在和张悦然、黄昱宁的对谈中,我曾经谈起过我对阿特伍德的理解,我认为她思考的问题宏阔但视角刁钻,《使女的故事》写到生育危机、环境危机,进而生发对权力的异化、人类的生存,以及人类命运的思考。重要的是她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女作家身份,从不刻意“去性化”也不追求“中性化”写作。而对女性身份、女性视角与女性意识带给她的锋利与尖锐,选择直接呈现——显然,在书写生育危机这样的问题时,她的女性经验优于其他作家,她要将切肤的经验放大、凝视,重新思考。无论是生育经验还是身体经验,虽然源自女性,但由此带来的思考,却延伸到全球化背景下人的生存。
当然,阿特伍德一直在思考的生育危机或生育权的问题,80年代以来在很多作家笔下都有所涉及。她的本领在于她把现实包裹成未来,进而有了预言性。无论是《使女的故事》还是《证言》,她写的都是一种荒诞的“现实”,使用隐喻、预言的方式进行书写。她的表现手法或者是她讲故事的方式,和作品内容本身共同构成了新异。想想看吧,这本《使女的故事》发表于1985年,四十年后再次重返我们时代,依然贴近我们的处境,这也恰恰说明作家的前瞻性——她用未来包裹现实的方式进行写作,但又以现实作为呼应,最终完成了一种属于她的推想小说。所谓推想小说,其实是从现在推想未来,这也是很少有人将她的作品归之于科幻的原因,我以为,阿特伍德的小说严格意义上说属于“软科幻”,是一种思维方式,是对人类的未来要到哪里去的思考。
从女性视角、女性立场出发,看到全人类的生存和全人类的困境,她所写下的不仅仅是女性处境,而是全人类要面临的问题。对于《使女的故事》而言,重要的是想象力,是基于女性立场的想象。在虚构世界里所发生的事情,一切有迹可寻,但是又无迹可查,那是属于阿特伍德的创造性。
几乎所有阅读阿特伍德的人都能感受到女性主义视角为她带来的犀利,这固然是她作为女作家的一面;但同时,她对加拿大人的生存、加拿大文学的生存、人类的生存等问题也有浓厚的兴趣,也因此,她在写女性处境的时候,写出了对编写基因等科技进步的重新理解,也同时抵达了书写人类的处境或者人类的危机的高度。当这位女作家拿起笔,使用“科幻”/“推想”书写时,她为我们建构了一种批判角度、一种思考维度,一种思维方式,绝不只是作为生理性别的女性去写作,而完成了一种社会性别意识的书写,也因此,她的作品无论是在女性文学史还是在世界文学史上,都气质迥异,卓尔不群。
四
阅读女性科幻文学作品的这些天里,我反复思考的问题是,如果说科幻文学为每一位女性写作者带来开放而又自由的疆域,那么女性身份和女性意识之于科幻文学的贡献应该是什么?
应该是提供一种思考方式,一种世界观甚至是理解世界的新视角,而非刻意追求一种“无性”或者“中性”的写作。女性视角并非排他性写作,如果今天的青年科幻女作家们有一天像阿特伍德、勒古恩那样勇敢地写作——通过女性视角和女性写作,抵达对人类整体生存境遇的观照,那么,当代女性科幻文学一定能真正焕发出光泽。这是期许,也是愿景。
读着这一辑的科幻小说时,我想的是,她们已然生成了自己的风格的视角,那么,我们所期许的那一天也应该很快就会到来。
回到二百年前的那个阿尔卑斯山脚下吧。那位十九岁的女孩在试图写下她的鬼故事时,也对自己的写作有过期许:“这个故事必须与前人写的故事同样精彩,同样能激发我们去写新的故事。”二百年过去了,她的故事怎样了?历经了时间的淘洗,她的故事的确与前人的故事同样精彩,不断激发着后来的写作者——无论是男作者还是女作者,都在借助科幻这一文学类型,构建讲述着刷新人类世界观和理解力的好故事,不仅仅是科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