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普鲁斯特在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手法为例,说明西方现代小说与现代艺术的一致性。当代哲学家十分重视普鲁斯特,用哲学方法论解读他:构成这部小说骨架的,是时间。最为奇特的是,当他打破线性的时间顺序,把原本不同的心理画面同时拼接到一页文字中的时候,我们就仿佛看见了时间的凹凸——就像在塞尚画的苹果中,我们感觉到触摸感而不再仅仅是视觉感受。
西方现代小说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似乎没有什么情节,人物的心理性格不再统一。这是一大片破碎片段的连接与组织,但这不是强行拼接,而是相似心理情景的过渡。完全孤立的心理状态是不存在的,片段或附带事件就这样被串连起来了。就审美心理而言,霍克尼的画也是这样的。
这就有点意思了。这是现代艺术。这不像在商业电影中(无论是枪战片还是恐怖片),无论拼杀得如何热闹,看到片中的主要角色的生命处于极其危险的情形时,你大可放宽心,因为导演不会让主角在电影一开始的时候或影片演到一半的时候就死去。凡是中途死去的,都不是主角。先死的都不是主角,主角是统治全剧的。这就是老套的手法,是不需要动脑筋的手法。如果影片人物胡乱死,随机死,那么就得从别的方面欣赏了。但导演通常不会这样导,因为观众的习惯心理不适应,影片就会不卖座。同样,普鲁斯特的小说永远都不会成为畅销书。但现代绘画似乎不然,霍克尼的画现在就拍卖出了天价。
回到普鲁斯特。在他那里,片段就是整体。或者说没有什么整体,就像我们的一生都活在片段的连接之中。片段之中还有片段,附带事件之中还有附带事件,画面之中还有画面,色彩之中还有色彩,词语之中还有词语。一部电影中的一个情节就是正在演电影,庄子早上醒来弄不明白是自己刚才梦到了蝴蝶还是自己在床上坐着发呆的情形就是一只蝴蝶正在做的梦——这叫梦中梦。画框中还有画框。总之,事情变得飘忽不定了。但迷迷糊糊的状态难道不好吗?它可以让普鲁斯特忘记自己的病痛与孤寂,在幻觉的明快中赏心悦目。
还有就是,它破坏传统艺术与文学的分类原则,谁与谁的心理性格与志趣相似,根本就不是按照国别与时代分类的,不是按照血缘关系与家庭关系分类的。这使人的精神连同心情,都获得解放。
在普鲁斯特那里,时间是按照他的喜好被给予他的,可以任意延长或者忽略不计;延长的是幸福,忽略不计的是痛苦。那么,这里就有必要提到柏格森的绵延哲学。在柏格森看来,时间的绵延甚至就是这样的同时性情形。时间或者绵延处于某个场所、景色、片段、情节中。否则的话,“时间”不过是意识与概念而已。虽然场所、景色、片段、情节不统一,它们却是共存的、共在的,可以像现代西方绘画那样处于看似无关的关系中。这样的关系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来,是因为画家被感动了,其中有动人心魄之美。画出来,就像霍克尼的画那样,我们很喜欢看,根本不会顾忌作品破坏了逻辑分类原则。
沉浸于某种喜悦的场合,就相当于拥有了时间。这是时间的空间化。换句话说,当我们忘记了时间时,我们反而拥有了时间。与其说时间呈现为钟表指针,不如说时间在沉醉之中,因为我们此刻心无旁骛忘记了时间。什么是沉醉呢?就是片段之中还有片段,附带事件之中还有附带事件,画面之中还有画面,色彩之中还有色彩,目光之中还有目光,意义(意谓)之中还有意义(意谓)。于是我们说,霍克尼的风景画比古典风景画更真实,因为他的画面不单调,画面中还有别的画面。
现代艺术不是表达而是表现,这适用于霍克尼和普鲁斯特。表达是逻辑与语法的事情,而表现是画面的事情。普鲁斯特的小说具有极强的画面感。让语言表达具有画面感,就得用语言突破语言;使语言具有创造性,就得革新语言的表达方式。就像现代绘画用色彩本身取代线条,就像普鲁斯特说过的一句名言:有才华的写作就像是在使用一种外国语——这里的外国语指遭遇陌生,仿佛进入了异域、异国情调。
古典艺术好像是在表达某种从前的经验,这些经验已经存在了,艺术家的任务只是将它们模仿或者再现出来,它是一种“已经”。那么,这里比拼的只是技巧和熟练程度。现代艺术不是表达而是创造,它让我们看见还不曾被看见的景色。现代艺术还是交叉的、相互感染的,霍克尼把摄影手法与绘画融为一体,普鲁斯特的小说具有浓浓的诗意,而当代欧洲大陆哲学也从绘画、诗歌、电影中,从普鲁斯特的时间感觉中吸取灵感。哲学似乎也在表现思想,在脱离表达思想的旧框子。所有这些,都不再是从前已经有过的经验,而是开拓新颖的艺术与思想的空间、另一个世界。它既不是乌托邦,也不是现成实在的世界,它创造出陌生的惊奇感。一个当代画家要这样对自己说:只有当我画的画使我自己感到惊讶时,只有当我对自己说“难道这是我画的吗”时,这幅画才是一幅好画。同样,对于一个作家的好作品也要这样衡量:“这是我写的吗?”为什么呢?因为作品与创作之前的心理状态无关,一切都取决于现场发生。发生了什么呢?发生了别的,发生了一种开创性。这种开创性出现时,人并不知道它具有开创性,他只是在快乐地创作而已。还不知道怎么动笔,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没关系,只要一上手,焦虑就释放了,原来似乎不知道如何动笔,但总能动得很好。这似乎有些神秘,但这个效果是真的,原样的创作过程就是这样的。
关于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写作技巧,法国哲学家利科说是“横穿时间”(Le temps traversé)。这是一种关于时间的寓言,其重点在一个“横”字上。
普鲁斯特把这本小说能否成功的赌注下在对时间的体验上。这种体验不是任何个人的真实体验,而是一种纯粹虚构出来的体验。在这个意义上,不能说这本小说是普鲁斯特的自传,也不能说它是小说叙述者、那个名字为“马塞尔”的“我”的自传。
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不是把普鲁斯特生命中曾经发生的事件移植到小说中。逝去的时间和重新发现的时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间,在两个世界里。
普鲁斯特展示记忆,就是在尝试各种各样的征兆。世俗生活、爱情、感性、艺术等,都不过是一些迹象或征兆。
《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的第一句话就与时间有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这个叙事的声音在唤醒“从前”时,并没有谈到具体的时间与场所。
当我们阅读这句话时,事情好像就发生在眼前,没有一点距离感。有很多很多“从前”,无穷无尽。童年时的记忆,就是在这样半梦半醒的“从前”状态中得到的。这些回忆总是打断正常的情节进展,因为它们通常是一些插叙。最为经典的例子,就是由小甜点勾起的小马塞尔的回忆。这是一种由此及彼的超越,它使人重新发现已经失去的事情,使之成为一件艺术品——因为有一种微妙的快感浸透了他的全身,莫名其妙,完全没有原因,使他与外界割断了连接。问题是,他身上的这种巨大的快活究竟来自哪里呢?它竟然与茶和甜点的味道有关。但是,快乐微妙地超越了这些味道,味觉的甜和心里的甜毕竟不是一回事。
快乐究竟来自哪里呢?它意味着什么呢?怎么称呼它呢?唤醒的时刻在距离上非常遥远,“就来”应答的总是不熟悉的心理状态,它以突然或非自主记忆的方式,在原始的印象之后,一下子就充满了头脑。一种虚构的时间经验,与非自主记忆共生。正是在这里,两种性质不同但看似相似的印象以自发和偶然的方式叠加在一起。比如,对小甜点的体验,就像是“正在叙述的我”与“被叙述的我”在发端处的叠合。前面的体验总像是一个黑夜,它的大门总是关闭的。于是,就出现了自相矛盾的情形:从叙事开始,正在讲事情的“我”同时也是一个能忆起从前事情的“我”;但是一旦叙事开始,叙述的方向却是“过去的将来”。这是贯穿《追忆似水年华》全书的最基本手法。怀旧的初衷总是变化为面向将来的愿望。
正是预感使小甜点成为陶醉的信号。接下来的,就是所谓“重新发现的时间”。这像是一种半睡半醒状态中的描述、凝视、幻觉。接下来的,是更长串的经验冒险链条,即总是一些超前的意识。
《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描写了贡布雷的教堂,这教堂概括了市镇的风貌。这座建筑可以说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就是时间。它像一艘船在世纪的长河中扬帆航行,驶过一柱又一柱、一厅又一厅,它所赢得、所超越的似乎不仅仅是多少距离,而是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它是胜利者。时间不是消失了,而是被超越了。不能交流的时间在距离上非常遥远,穿越了时光停留于不同场合的不同瞬间。在沉醉的幸福时光里,《追忆似水年华》通常并不点明具体时间,只是用“就在那年”“那个秋天”“这会儿”之类,从已经消失的时间中唤醒对某些事件的预感。感觉不是从前的,而是后来的。
新的接触几乎是难以觉察的,因为它们完全是从前未曾有过的连接。这样的梦告诉做梦者,写点什么的机会到了,在这一刻他将成为作家。这又是心灵空静的时刻,对事情、主题、题材的注意力消失殆尽。就是说,一旦有意识地要求自己写点什么,找一个主题,给出哲学意义之类,他的脑子里反而会空空如也。作家适应神经的病态,善于从对正常精神的失望中获得乐趣。教堂的钟声与小甜点的滋味连接在一起,二者令人意想不到地相互碰撞,就产生了这样奇异的快活,它是普通的感觉印象所无法体会的。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体验生活”或者“源于生活”反而成为艺术灵感的障碍,因为那被发现的、重现的时光不在世俗生活中,由此产生的快乐不是普通的快乐。或者说,艺术就是从普通的印象中获得特殊的快乐,这种精神的病态是一切艺术之源。艺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就像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因为高兴与不高兴都是不期而遇的。瞬间感受之后的余味,或者是令人快活的,或者是令人恶心的。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天性!艺术不需要寻找理由。一旦它受制于某种理由,它就不再是艺术了。在这个意义上,艺术与理论是冲突的。在没有思想准备的写作状态中,精神中残存着一些忙忙乱乱的线条。这也是20世纪欧洲艺术的一个转折点。至少从普鲁斯特算起,词语、色彩、线条、旋律等都不再模仿自然,而是寻找这些表现形式本身。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普鲁斯特只是寻找词语,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在第一卷中写道:“躲藏在教堂钟声背后的,是一些快活的句子,因为只有在让我快乐的词的形式下,那钟声才显现出来。”
教堂的钟声与小甜点的滋味连接在一起,两个意想不到的时间相互碰撞,就发生了时间的使动用法。一串或一群没有注明日子的事件相互渗透或产生新的连接,其印象好像都发生在现在。这是艺术家的精神矿脉——精神在模糊的记忆中出现的裂痕。不,是断层,但也是这些断层的连接。它们从贡布雷逝去的时光中再现(创造)了镶有让人感到眩晕的光环的“天堂”,因为它让读者“看见”了本来看不见的东西,使人就像遭受了电击一样,有了异样的愿望,它夺去人的生命。
是什么组成了重新发现的时间?就是这样的瞬间,即把不同的“时间小块”重新拼接起来的瞬间。这就像把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相距遥远的两个房间连接起来,以唤醒孩子般的想象力。
一个地名,一个姓氏,就足以承载几次这样的瞬间旅游。它们既不是想象的,也不是真实的,而是在想象与真实的空隙处,它克服了与已经消失了的时间之间的距离。在那一刹那,教堂的钟声奏出了小甜点的味道。这,叫作神奇!在这样的瞬间,一切记忆都可以忘掉了。但它实在不是味道,而是字,是词语的神奇!词语连着词语,在句子的漫步中,承诺着它本来无法承担的使命。敞开的,只是无路之路,是串串征兆组成的路。
重新发现的时间,就像小甜点唤醒的体验,是没有疆界的。要放弃在同一场合的从前的感情,不是重新复活过去的时光,而是重新发现它。换句话说,复活,就是发明。
人们感受到的快乐的强度,与“两个尽管在时间上相距遥远但却又相似的印象的偶然相遇”,与意想不到的见面,有密切的联系。如果这样的情形反复出现呢?那这个人就幸福了一辈子。要是都是这种性质的文字呢?那它就是一部杰作。
为什么两个这样的瞬间连接起来,就有电击一样的震惊和说不来的快活?这是一个谜。偶然抓住的,也就是非自主的记忆。两种叙事的策源地,就像两扇有开关的活门。它们与原来的习惯感受切断了联系,于是有重新发现的印象,这是曲折的快乐。
重新发现的时间,就是走出时间之外的时间——永恒。这又像是走神的状态,对一个正在走神的人,时间对他有什么用呢?时间在瞬间已经凝固了。之所以能重新发现印象,是因为有印象的炼金术,这就是用文字代替生活。更有甚者,是一些人们尚不熟悉的符号构成的文字,构成了被创造出来的生活。
《追忆似水年华》中有一段名言几乎尽人皆知:“我们真正的生活,我们能感受到的实在,完全不同于我们相信它所是的那个样子。当偶然性把我们带入真正的记忆时,也就带给了我们幸福……真正的、唯一的实际经历了的生活,只是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人都像艺术家一样,在生命的每一瞬间都享受着文学生活。但是,普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他们找不到开启它们的方法。”
什么途径呢?就是寻找失去的印象,寻找文字未曾发现的连接形式,因为重新发现的印象,在世俗生活的死亡或遗忘的基础上,能使人获得更为丰富的快乐。
《艺术哲学絮语》,尚杰 著,商务印书馆2024年6月
(经出版方授权,摘引自尚杰《艺术哲学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