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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访谈

“教练员”何大草:写作可以教,而且能教好

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的成年人,突然上起写作课,能成为一个作家吗?如果成不了作家,学习写作的意义何在?而且,写作能教吗?面对这一连串问题,一本叫《三十岁以后的写作课:从故乡开始》的小说集,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这本书里收入的12个小说作者都是素人。他们在过去几年,在成都上了一个写作工坊课程,跟着作家何大草学习写作。这个写作工坊是“屋顶上的樱园”主理人熊燕联合何大草,于2018年7月成立。每期六下午上课,每两周一次。目前已经上完第一季16期课程,6年,96堂写作课。学员年龄层很广,从“60后”到“90后”都有。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成都、黑龙江、乌鲁木齐等地。从事的职业也很多元:有公司文员、机关职员,从事金融工作的,还有退休教师、空乘人员、国企退休人员,也有英国萨里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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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这个写作工坊第二季又开班了,与此同时,第一季学员的部分学习成果,由乐府文化联合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第一本小说合集,就是《三十岁以后的写作课:从故乡开始》。书里的小说都是他们各自人生第一个文学作品,都是以“故乡”为题材。为什么一定要从故乡开始?“故乡是一个人的根,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深入骨子里的,甚至会成一种基因。我们今天说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人,特别爱用一个词:原生家庭,我觉得童年、故乡就是宽泛的原生家庭。故乡是人和人产生巨大差异的一个原点,写童年、故乡,其实就是写我们的原点,写我们之所以不一样的差异性之所在。”何大草说。


教“实战”写作的文学师傅


为何要办一个写作班?熊燕清晰记得当时那个念头到来的时刻,“2018年,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到日本旅行,到了川端康城旧居,没能入内。但是透过门缝看到了一个据说跟川端康成有亲人关系的身影。” 晚上她看了一篇川端康成的小说,半夜醒来时,有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出现了。她马上给认识已久的作家朋友何大草发去一条信息:邀请他来一起做一个写作班,他来当老师。信息得到何大草的积极回应。“其实那次旅行只是一个小小的触发点而已。我自己一直对文学写作有强烈兴趣,而且我很早就发现,包括我们身边多数成年人,包括学历很高的,尤其理工科的博士硕士,缺乏清晰写作的能力。”

在熊燕看来,找何大草来当这个写作课老师,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他有兴趣,也有能力。而且,他有足够的耐心和实际写作教学经验,他愿意手把手教零基础的人写。这非常难得。不是每一个作家都适合当写作课的老师。我们这个素人写作课最需要的是切实能教上手写作的人,而不是理论上。比起理论上高妙的文学大师,我们这个写作课更需要的是一个踏踏实实地写作师傅。”这样的观点跟何大草也不谋而合,“俄罗斯大文豪纳博科夫著名的《文学讲稿》《俄罗斯文学讲稿》,里面充满卓越的见识。但这样的讲义,可能培养不出作家来。因为它们属于鉴赏和评论,不是实战术。”

在樱园的写作工坊里,何大草带学员们进行精微阅读,比文本细读还要细。他带大家接近更有高度和难度的作品,汪曾祺、萧红、沈从文、鲁迅,以及《红楼梦》。他带大家讨论逗号、句号、省略号,在名家名作中用放大镜找瑕疵,譬如,汪曾祺的《陈小手》《大淖记事》的最后一小段,是否画蛇添足,也许删了更好点? 同学们在精微阅读的同时,也开始了自己的写作。学生们要定期交写作作业,然后师生之间相互讨论,给出友善、坦率、尖锐的意见和建议,一次次修改。“归根结底,写作是一个动词。所有的阅读,都是为了写作而用的。”何大草说。

作为工坊创办人,熊燕自己也认真旁听课程。除了有一节有事不在,她几乎听完了这几年来的每一堂课,并做了非常详尽的课堂笔记。如今熊燕发现自己明显落后了。“课程刚开始的时候,比起很多学员,我的写作水平,以及对文学的理解、见识,都是比较靠前的。但是16期课程下来,学员们都普遍超过了我。很多人在写作方面真的是脱胎换骨。”这让她也再次深刻感悟到,“虽然我的笔记做得确实可以,但我光听不练。我没有像正式学员那样定期写创作作业。懂1万个道理,如何不上手写就没用。归根结底还是要写。写作真的就是手上的活儿。”


写作可以像河水,时时在流动,孕育着创造力


近些年来,全世界范围内开设创意写作坊的名校,以“文学性的写作”为中心的创意写作,一直很受关注。与此同时,关于文学写作能不能教,作家能不能培育出来,在当下依然还是一个经常被讨论的话题。对于写作能不能教,很多回答都是含糊、模棱两可。何大草的回答罕见地干脆,“能教,而且能教好。”

之所以答应熊燕的邀请,一起合作做写作工坊,也是出于他的一个“私心”——“我还想在更小的范围内,践行、深耕‘写作可以教’这个理念”。

何大草常年在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写作,从基础写作到小说创作。他有意以作家的姿态讲课,而非一个专职教师或者学者。“我要教的不是理论,就是扎扎实实地写作技能。”

何大草曾自编过一个写作课教材《二十个经典和一篇习作》。教材中习作的作者是他的一个学生,她在大三时创作《文纯良说书》,乃万余字虚构小说,全文发表在《红岩》杂志上。

另外他也从文学史上“写作可以教,作家可以培育” 找到确证,“二战后,从创意写作专业毕业的名作家,可以随口说出一大串:雷蒙德·卡佛、伊恩·麦克尤恩、石黑一雄等等。王曾祺也写过文章说自己写作受益于沈从文开设的写作课。”

写作有很多种,有说明文等实用性文章的写作,有散文写作等。何大草教的写作是虚构类写作,也就是小说创作。为什么要教虚构写作?何大草认为,“市面上流行的写作工坊,大部分教的是非虚构,教小说创作的是少数,正因为少,有挑战性,也更有趣味性、创造性。”

同时何大草也提醒大家,正如绘画者的劳作可分临摹、写生、创作等几个部分一样,写作其实也不仅仅是文学创作,只要在写就好。写日记,写书信、写微博,都是写作。“如果只把写作理解为创作,可能时常会卡壳。但把写作宽泛化一点,写作就可以像河水,时时在流动,鲜活地孕育着创造力。”


素人为什么要学习写作?

比起文学的意义,生命意义更大


近年来,随着“外卖诗人”王计兵、“在北京送快递”胡安焉,“育儿嫂”范雨素等人的文学作品出书并受到关注,也让“素人写作”这个概念逐渐深入公众视野。

“素人”为什么要写作?或许因为写作在疲惫而疾速运转的生活中,挖掘出了被生活所忽视的不断涌动于内心的创作欲与理解生活细节的欲望。当人们开始写作,一个相对静止的,可以找到的属于自己的安宁的世界从此开辟出来。透过写作,可以挖掘、打捞曾被忽略的经历或者遗忘的事,让它们在文学的书写中重现。

有人说,上写作课属于成年人主动选择的自我教育方式之一,是重新养育自己一次。《三十岁以后的写作课:从故乡开始》书封上写着,“三十岁以后,写作是自我发现的路径,让记忆和日常,有飞翔的姿态。人生的二次觉醒,正始于此时。”

何大草写作工坊的学员之一柴柴在《三十岁以后的写作课:从故乡开始》的新书发布会上有这样一个回答,“大家来写作工坊,其实是把写作看作一种生活方式”。

对于来自新疆乌鲁木齐的学员乌图禾来说,写作与文学,给了她逃离的能力,“我觉得写作就是一个在车里抽烟的男人,那个人就是我。我在那个时候能逃避掉很多身份,逃离开自己的家庭,我的孩子,我的父母。在那个时候,我只是我自己,所以我觉得写作对我来说,它就是一次次的逃离,它不是一次,而是每天,反反复复地,把我从日常里带出来。”

熊燕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创办的这个写作工坊能持续这么多年,同学们还能出版小说合集,“一开始,我也担心过,12位同学写出来的东西会太类似,因为何老师教授的写作标准是一致的,比如克制、白描,且大多数人是初学者。当看到12篇作品后,我觉得很惊喜,每个人的经历、学习深度、创作能力等都是不一样的,最后形成的文本,也是各有特色。”不过,《三十岁以后的写作课:从故乡开始》的出版,固然是一个可喜的成果。但对于熊燕来说,写作工坊的关键意义,并不在出书,“而在于大家通过写作整理了自己,比起文学的意义,生命意义更大。”

虽然不是每个学习写作的人都要成为作家,但何大草对素人写作的文学潜力很有信心。在写作工坊学员写的作品里,何大草经常能看到惊喜,“写得真好,那种我写不出来的好。”这也让何大草备课越来越有压力,尤其是上一季的同学,我觉得他们都已经很厉害了,要让他们从我的讲课里面受到启发,我会觉得更有挑战。”

何大草提到,如果学习音乐,尤其是器乐演奏,要有较大的作为,必须有童子功,五六岁就得起步了。”但学习写作,则不是这样,任何年龄都是正好的时候。即便有好的童子功,一旦放下,也就放下了。而起步晚的人,一旦上手,专注于此,也能不断提升,直到把佳作呈现给世人。”他还以自己儿子为例,“他从七岁识字起,喜欢阅读、造句、写观察日记。八岁多时,写了一篇《考级》,被老师推荐,变成铅字发表了。但他没有在写作这条路上继续走。较为清晰、准确的文字能力,使他至今受益。但从根本上说,他的职业与文学无关,属于放下了,也就再见了。而另一个例子恰好相反。一个叫作秀英奶奶的农妇,只念过一年半小学,六十岁后,开始写自然笔记、农事笔记等。六十八岁时出版了一本书,《胡麻的天空》。文字实在,也朴拙有趣,书是好书。”

何大草还提到英国作家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她毕业于牛津,但受丈夫所累,六十岁才开始文学创作。此后,她出版了九部长篇小说,并获得过布克奖。“可见得,写作的起步,不仅与年龄无关,也与学历无关,仅仅有关于坚持,持之以恒。”

此外,素人学员们丰富的阅历也让何大草羡慕,觉得那实在是写作的一笔财富。写作工坊的同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传奇。比如一位女同学,生长于川滇交界的群山深处,十八岁在攀枝花的公交车上做售票员,穿着高跟鞋,一手抓紧售票盒,一手跟逃票的小混混干仗,而车窗外就是咆哮的金沙江。听她用家常语调讲职业生涯的小插曲,何大草眼里有神往。“他们对社会的介入、认识,比我深。在上课的三小时里,我是他们的老师。下了课,他们都可以做我的‘社会学导师’。人生阅历,是写作者的第一素材。他们虽然起步迟了点,但在阅历上,却有明显的优势,是存储了巨额素材的富人。”


对话何大草

“以我设想中的写作好教练,来要求我自己”


封面新闻:从2018年开始到现在,何大草写作工坊已经进行了第一季16期,每期6节课。到目前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何大草:我们的目标是:“一起成为写作者。”现在看来,这个目标是达到了。同学们小说集的出版,打破了“写作不可教”的成见。

封面新闻:你如何理解“写作是一门技艺”这句话?

何大草:写作的技艺,就好比艺术的术。术,即技术、技巧、技艺。这在音乐学院、美术学院中,师生根本不会觉得是一个问题,如果老师不会教技艺,学生肯定会把他赶下台。而对文学,人们却容易产生误解,以为文学创作全靠天分、灵感。这个观点,是不对的。写好一篇小说,需要解决节奏感、结构、人物关系、人物说话的腔调,等等,这都是技艺。打个比方,观看冰上芭蕾,运动员的身体动作自由洒脱、飘飘欲仙,可要是没技艺,他头一秒钟就摔得鼻青脸肿了。

封面新闻:你是一个作家。教别人写作,尤其是教这些成年素人写作者,对你自己的文学写作有哪些帮助或者启发?

何大草:成年人的学习能力、思考能力以及质疑、反质疑能力,都比较强。在教成年人写作的过程中,我必须保持高度的专注力,全神贯注地“对付”他们。开始的时候,我是他们的教练,之后是他们的陪练,这好比打乒乓,他们打了一个有力的、刁钻的球过来,我必须接得住,而且要以更有力、更刁钻的球回应他。在这个过程中,师生的技艺都得到了提升或精进。我用以要求,甚至苛求他们的标准,我也会严格地用在我身上。我发现,这几年我的小说写得又有了一点进步。这要感谢同学们。

封面新闻:在教素人写作者的过程中,你遇到的写作上最普遍出现的问题或者误区是什么?

何大草:我觉得,最普遍的误区,不仅出现在文学素人中,也出现在文学领域里比较成熟的写作者和学者中。举个例子,《荷塘月色》是一篇用形容词堆砌起来的散文。它太有名了,很多人以为这就是值得学习、效仿的经典。然而,错了。我在大学和写作工坊的课堂上,都会带着同学们细读萧红、张爱玲、汪曾祺……以让他们领略到细节、白描的魅力,情感克制的重要性。

封面新闻:你说“相信写作可以教,也能教好”。这是我看到的,关于文学写作能不能教这个问题最干脆鲜明的回答。为什么你会有这么清晰确定的回答?

何大草:作为一个作家,我算是“自学成才”的。我的天资不够聪慧,但比较舍得下笨功夫。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我仔细阅读一些优秀作家的佳作或劣作,分析它们的结构、人物关系、起承转合,看它们如何成功翻越高山,或者失足跌入烂泥坑。我就想,要是在写作初期,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教练教导我、提示我,我应该会醒悟得早一点、成长得快一点。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教练,但我愿意来做这样的教练。我以我设想中的好教练,来要求我自己,把经验、教训、得和失,都分享给学生,学生肯定会有所收益。这本书的出版,也多少证明了我的想法是对的。

(文/张杰 实习生 孙沁怡 图片均由“屋顶上的樱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