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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徐刚:现实世界的精神探索,或平凡人物的动人故事
——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短篇小说述评

本次骏马奖共有54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中短篇小说集和11部少数民族文字中短篇小说集参评,经过评委会严格评审,最终,蒙古族作家阿尤尔扎纳的《蓝天戈壁》(蒙古文)、彝族作家包倬的《十寻》、壮族作家凡一平的《上岭恋人》、蒙古族作家娜仁高娃的《驮着魂灵的马》、土家族作家少一的《月光紧追不舍》5部作品脱颖而出。这5部作品凝聚了评委们的高度共识,从不同方面体现了过去4年少数民族文学中短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成就。

云南彝族作家包倬的小说集《十寻》,多以“阿尼卡”这个作者苦心经营的文学地标展开。在包倬这里,阿尼卡犹如一道桥梁,一边连接着古老民族的蛮荒山区,另一边连接着绚丽斑驳的现代都市。其间,怅然若失的人们,往往陷入无尽的寻找之中。于是,寻找构成了小说集《十寻》的共同主题,这大概也是我们永恒的文学主题。《十寻》里的寻找,显然有着多重意涵。它可以是寻找行而下的具体事物,比如《找啊找》里神秘被盗的钢笔,或《驯猴记》里突然失踪的猴子和驯猴师,但更多还是寻找某种形而上的人生追求:《走壁记》写的是寻找个体生命的出路,而《掩耳记》则是寻找规则之外的独特空间,抑或如《驯猴记》所显示的,逃离被驯服的命运……借助寻找这个话题,作者很好地融入了自己对于社会人生与个体命运的深切思索。

其实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寻找,而包倬的小说正是为无数寻找的“我们”画像。《红妆》呈现了入殓师这一特殊职业背后冷冽的孤独感,以及孤独之中对于理解的执着探寻;《亲爱的困兽》里的马小明和周虹,是两个走投无路的人,他们游荡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只为找寻一条生路;《圣诞快乐》里两个互不相识的人,怀着各自的创伤,他们要寻找一次倾诉的契机。在《天空之境》里,孤独的孩子们决定寻找外面的世界;而在《新婚快乐》里,来自阿尼卡的老莫寻找被早已送人的女儿,在欢乐的婚礼现场,他承受着不敢相认的煎熬,只能默默守候与祝福;或者如《生日快乐》里30岁的朱丽,她执意要在阿尼卡为自己轰轰烈烈地办一场生日宴会,希望借这种告别的方式寻找一次新生。这便是《十寻》的故事,包倬借助他笔下的阿尼卡人物,探索现实世界的精神可能性,这正是他的小说能够打动人的地方。

继《上岭村的谋杀》之后,广西壮族作家凡一平携小说集《上岭恋人》重新归来。这部作品同样根植于想象中的“上岭村”,却祛除了前作耸动的案件奇观和尖锐的现实指向,总体上更倾向于讲述那些“带有泥土气息的故事”,希求从细腻平和的日常生活中发掘人性的良善与光亮。“故土的微光,若流萤翩飞于人间,字里行间闪耀着人的善与仁。”《上岭恋人》并没有铭刻什么恢宏的时代主题,也无意呈现厚重的社会历史,它只为记取最平凡的人物和最动人的故事,进而提炼些许寓言般朴素的人生教益。小说集开篇便塑造了女主人公韦妹莲不为负心郎所遗巨额财产而动心的高尚形象,此后的《上岭侦探》《上岭产婆》《上岭说客》《上岭裁缝》《上岭保姆》等篇目,生动记录了上岭村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描绘了一幅幅具有地方风情的质朴画卷。这里有竭力维护家庭和睦的退休警察,有收养弃婴助人为本的传奇产婆,有重教益胜过实利的乡间说客,有游走乡间只为收徒传艺的奇怪裁缝,更有以德报怨、重义轻利的住家保姆。甚至如《的确良》里养羊的樊山楂,或《靠名字吃饭的人》中“靠名字吃饭”的“包平安”等,这些生活在上岭村的人物,他们都干着低微的工作,却并不为俗世的名利所惑,依然葆有最朴素的人情伦理,闪烁着最崇高的人性光辉。小说中远离尘嚣,极具道德理想主义,甚至带有某种乌托邦色彩的“上岭村”,或许正是作者默默对抗世界利诱、守护人性光芒的生动体现。大概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小说寄予着某种向理想生活致敬的决心,作者用他的倔强和坚持,告诉我们每个人,这平凡而动人的一生究竟应该怎样度过。

蒙古族作家娜仁高娃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青年写作者,相继创作的诸多作品都极为引人注目。她的最新小说集《驮着魂灵的马》立足于其家乡内蒙古库布齐沙漠腹地的“沙窝地”,以深沉舒缓的笔调讲述荒凉贫瘠的草原故事。这里的作品并不刻意追求激烈的情节冲突和戏剧化的文本效果,而更注重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充分挖掘,思索更加深邃的精神命题。比如她总会尝试讨论草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关系命题,思索草原文明该何去何从。《驮着魂灵的马》这篇讲述的便是牧人社会在变迁中的迷失。在草原世界里,马的意义非同寻常,不仅所有的马都有名字,而且死去马的头骨还会被主人妥善归置。然而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牧人心目中“不会说话的王子”终于失去了用武之地。于是,飞驰的骏马相撞而死,这一惨烈的偶然事件所包含的隐喻意义就不言而喻了。在娜仁高娃这里,“驮着魂灵的马”消失了,失魂落魄的人们同样无处安身。

在草原世界里,万物都有魂灵,而所谓的魂灵,不是一种缥缈的概念,也不是一种虚幻的依附,它意味着生命的尊严。就像《裸露的山体》所说的,“一个高贵的魂灵即便是被囚禁在卑微的躯体里,也不会忘记唱出最动听的歌”。娜仁高娃惯于写世界的沉重,以及比这更沉重的死亡,但她更善于写普遍的人伦情感,比如自由、尊严,还有爱。是的,她也写了无比深沉的爱。就像《戈壁》里独行者的父亲那样,他总会用一个阿如戈(柳条编的大筐子)背着精神失常的妻子,不离不弃。以至于小说最后,作者忍不住感慨:“我们活一回,其实终究是在寻找一个可以把你装在阿如戈里到处走的人,或者说,在寻找一个你想装在阿如戈里的人。”因此,《驮着魂灵的马》不仅体现了草原文化的特殊性,更体现出有关现实世界精神探索的普遍命题。

湖南土家族作家少一的小说集《月光紧追不舍》生动讲述了武陵山区的基层警察故事,展现了湘鄂边地的独特民情,以及结合辅警、巡警、内勤女警、森林警察、驻村警察等诸多警种的各种故事。可以说,《月光紧追不舍》为我们倾情勾勒了新时代基层警察队伍的众生相和平凡英雄的工作史。小说全无大案要案等扣人心弦的耸动情节,只有“偷萝卜偷玉米偷腊肉”之类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甚至还有“偷鸡饲料”等离奇情节及背后苦涩无奈的曲折故事,却能由此看出乡村世界基层治理的独特面貌,进而成全小人物们平凡中的不凡和渺小里的伟大。在少一笔下的警察世界里,五年的基层工作,并不是所有人都甘愿领受的,但恰恰是他们,“既来之,则安之”,兢兢业业地干出了诸多不凡的业绩。这里的小警察们,不仅要如《突如其来的中午》里的内勤女警那珍那样,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维护人民大义、守护一方平安”,还得如《偷风》里的驻村民警李宓那样,积极参与乡村振兴的各项工作,这便让基层治理的故事体现出丰富立体的面貌来。总的来看,《月光紧追不舍》情节鲜亮真实,叙述生趣盎然,却又意蕴悠长,感人肺腑,让人看到了平凡人物的动人瞬间。尤其是,每每在最后时刻,小说总能适时出现情节陡转,以此突显作者于现实的“芜杂”中竭力捕捉人性光亮的决心。比如《晚节》《强子被带走之后》等篇章便直接关系到疑似“晚节不保”的官员行止,但在一番“周折”之后,都被悉数证明,一切只是误会,小说由此也不断兑现着基层工作者的良善、信义和坚守,读来不禁令人心生温暖。

此外,四川藏族作家尹向东的《河流的方向》对于当下藏民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呈现,对于民族风情和地域文化的深度开掘;新疆维吾尔族作家瑞朵·海瑞拉的《永恒的刻度》从女性成长的个人化角度对小说情感的细腻把握;宁夏回族作家马悦的《飞翔的鸟》立足地方性,对女性坚韧力量的书写,对民族团结的积极弘扬;以及云南傣族作家李司平的《流淌火》以独特的荒诞风格对人性光亮的执着期待,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些作品共同构成了4年来少数民族文学中短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