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总要找到一个相对稳固的写作根据地,来安放自己的心魂。比如商州之于贾平凹、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北极村之于迟子建……对于四川诗人、作家羌人六来说,这个根据地就是川西北的群山里,“随日升日落、季节和农事辗转的断裂带,祖祖辈辈跟庄稼生死相依的断裂带”。2024年7月31日,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奖名单出炉。羌人六书写“断裂带”生活的散文集《绿皮火车》榜上有名。
“羌人六”这个笔名相当有个性,但他本人的解释云淡风轻:“我是羌族,本名刘勇。‘羌人六’组词结构方式大概相当于‘路人甲’。”听到散文集《绿皮火车》获骏马奖的那一刻,羌人六的反应是:“感觉自己身体里轻轻亮了那么一下,但也就是短短地那么一下。对这份沉甸甸的荣誉,我更愿意看作一份鼓励,写作多年,我对自己的作品总是深感不满,总是有着难以驱散的自卑……”
羌人六,1987年5月出生在四川平武。自2004年文学创作至今,他在诗歌、小说、散文多个体裁上,都挥洒他的才华,出版过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绿皮火车》,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更重要的是,在20年的写作历程中,身为四川绵阳平武人,羌人六越来越找到自己的写作方向:不断审视、描摹家乡所处的川西北断裂带山区。
因为他的持续写作,“断裂带”从一个原本纯地理故乡的名词开始被赋予文学故乡的色彩。“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来龙去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来龙去脉。断裂带,是我的来龙去脉” 。羌人六说。
除了在散文里写断裂带,羌人六也透过小说,对断裂带乡亲父老们的生活命运给予进一步的思考和审视。作为宁夏出版传媒集团阳光出版社“我们的时代”丛书之一,中短篇小说集《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收入羌人六的8篇中短篇小说。小说里的故事,基本也都发生在“断裂带”上。这些小说,与散文有着某种一致性。 2021年,羌人六开始长篇小说《尔玛史诗》的创作。这部小说跟羌族传统文化密切相关。他写了三年多,即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发行。“我想通过这次写作,用文学的方式关注古老文明的历史与现状”。
“在纸上种地”
2011年,大学毕业的羌人六,先是在北川工作了大概一年时间。2013年,他回到老家,在平武县文化馆担任文学创作辅导员。也就是这一年,他找到了呈现内心世界、支撑写作的主框架,就是断裂带。川西北断裂带上那些核桃般摇摇欲坠的生活和命运,痛苦与迷茫,重负与挣扎,梦想与孤独,从现实来到他的笔下,他称之为“在纸上种地”。
对断裂带的“文学发现”,虽然是偶然的,但也被羌人六视为必然。他认可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其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白色城堡》写过这样一段话:“在生命的某一段时期,当他们回头审视,发现多年来被视为巧合的事,其实是不可避免的。”
跟很多人一样,羌人六对故乡的情感,深厚且复杂,爱也憎恶着,远离又怀念。“它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一小块月光就能擦亮的痛。”对饱经忧患但依然生机勃勃的断裂带,一种复杂的情愫与体验像空气那样包裹着他,“一方面,断裂带是我精神上最最依恋的家园,我的童年和少年岁月都在那里度过,更重要的是,如今,我的很多亲人、朋友仍在断裂带生活,每次想起他们,我就会想起一棵树,以及一棵树上的枝枝叶叶。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跟断裂带保持适当的距离,有时候甚至故作疏远,冷眼旁观,并非我麻木,也不是我的心已经随着我的年龄长到石头里面去了。而是因为,在生活的背面,我看见或者遇见的,并不是都是真情涌现。遍布的荆棘,粗粝的石头和目光冷冷的刀子,像埋伏在岁月里的幽灵,总是通过一个中心——生活——暗暗指向我的自作多情,让我无地自容,让我感觉自己,不过是一个拥有故乡又远离了故乡,没有归宿也找不到归属感的无根者。”
“开凿一条河床”
2004年8月,羌人六从平武县前往江油中学读书。此前未曾远离家门的羌人六,对于扑面而来的崭新校园生活感到无所适从,他想到家乡,想到过去的生活。在炎热的学生宿舍,羌人六用蓝色圆珠笔在笔记本上激动着写下人生第一首短诗《归宿》。年轻的语文老师在一次语文课上朗读了这首稚嫩的“诗作”,给予羌人六莫大的动力,这种动力不断生长,延续至今。
每天写五六个小时,然后跑步锻炼,这样的生活,羌人六保持了很多年。作品就像地里的庄稼那样一茬茬地生长,“慢慢写,好好写,写一篇要有一篇的样。”
作家除了要解决“写什么”的问题,还要面对“怎么写”的问题。散文创作无疑来源真实生活,强调“我手写我心”。但是,文学来自生活,但不是照搬生活。仅仅生活经历丰富、性格敏感,未必一定都会成为好的散文作者。看起来浑然天成的散文作品,往往背后都有作者认真提炼、结构设置等相关艺术训练的心血付出。
在《绿皮火车》中,羌人六将诗歌的元素融入到散文写作中,给沉重的内容一份轻盈的翅膀。比如他在书中写自己曾经偶然看到一列从成都开往江油方向的绿皮火车,“斑驳的铁轨,滑动着正在开枝散叶的春天……”
羌人六对自己的写作有清醒的认知,“我最深切的创作来源当然是我的生活,我在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一切都可能成为我写作的素材。但同时,每篇作品无疑都是长久思考酝酿和写作过程中反复锻造打磨的结果。创作二十年,我的经验无非就是遵循写作的常识与常道。写作在我看来既要向生活取经,也有大量阅读还有就是长期的写作训练。”
对“散文”这一文体的优势,羌人六深有体会,“散文是写作者的心灵史和树洞,总是自带体温和体香。优秀的散文滋补灵魂、抚慰人心。”但同时他也清醒地知道,“散文作为文体的优势有时会导致散文创作的随便,写作者必须有意识地增强散文写作的强度、难度和韧劲。创作之际,我会提醒自己,不要走老路,不要走近路,不要走寻常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写下去。我力所能及追求独特,追求缓慢,追求叙述上的‘别具一格’,用现代、陌生化甚至充满野性的语言和文字写作。写散文,如同在大地上自己开凿一条河床,让渴望表达的内容、意象在里面流动、呈现——然后,看看能不能在河里抓到你想要抓到的鱼虾。”
对话羌人六:
文学也像万花筒,并不枯燥
封面新闻:在你的书写里,能看到生活残酷、粗粝的东西,比如亲情的脆弱,人性的复杂,但同时也能看到光明的所在,比如自然地理环境的美,乡亲身上质朴憨厚的成分。在写作中,你自己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羌人六:不逃避,大胆如实地写,这是写作时的想法。以此才可能产生复杂的审美体验,让读者自己去感受判断。
封面新闻:在你的故乡平武,还有一个散文家或者非虚构写作高手,叫阿贝尔。我发现,有一类作家,虽然并没有走到更大更远的外面世界,一辈子可能就在自己的家乡工作、生活、写作,但是他的目光依然可以穿透现实,在时间和空间里自由游走,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限制,同时也因为在一个地方深挖,汲取营养,收获也是很丰美的。
羌人六:这很正常。不管在哪里,便捷的交通和媒介搭桥铺路,不影响一个作家对世界和远方的“阅读”和了解。对一些作家而言,写自己熟悉的区域似乎是个很好的选题,福克纳一生都在写那个邮票大小的故乡。
封面新闻:现在成都工作,当了文学杂志编辑。对你自己接下来的写作,大概有怎样的计划?
羌人六:一如既往地写。工作耽搁太多,没有以前那么自由。我已经做了调整。少写也不是坏事,尽量写好即可。
封面新闻:从最开始进行文学写作至今已经20年。这中间你一直没有放弃写作,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羌人六:热爱。现在我的生活工作基本都是围着这件事转。文学也像万花筒,并不枯燥。(文/张杰 实习生 孙沁怡 图片由羌人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