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皮村文学小组的讨论中,一位工友发言说,希望通过文学改变命运。他说,自从当上文学小组期刊编辑后,别人对他的眼光和称谓都比从前更尊敬些。
因文字成为“文化名人”的范雨素却迎面泼了盆冷水,直言文学改变不了命运,仅仅是“一种比打麻将之类更好的习惯”。
这一场景,被非虚构作家袁凌记录在他的新书《我的皮村兄妹》中。实际上,这样的对话,在皮村“最成功”的两位写作者——范雨素和陈年喜身上,发生过多次,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矛盾感:
一方面,他们是皮村仅有的两位“出圈”写作者,是“打工文学”的代表,用文学“改变命运”的案例;另一方面,二人却一次又一次直率地告诉后来者们,“脚踏实地一点”。
文学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吗?
2017年来到皮村、观察记录工友们的生活长达7年的袁凌沉思片刻,回答道:“它也许能改变命运,但它不能改变你命运的艰辛。”
“我不能忍受在乡下坐井观天的枯燥日子,来到了北京。我要看看大世界。那年我20岁。”
七年前,范雨素因一篇《我是范雨素》在网络爆红。这篇文章让生活在北京皮村的育儿嫂范雨素成为新闻人物,也让人知道了这里的皮村文学小组。
成名那日,范雨素抓着一只用了十多年的旧手机,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接收着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的消息;但成名后,她的生活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当家政工,帮人遛狗,以及参加皮村文学活动。实在困难了,也向其他皮村工友借一两千块钱渡难关。”
袁凌(左)与范雨素
范雨素告诉袁凌,自己去别人家里做钟点工,并没有人知道她是范雨素,也不知道她写过影响那么巨大的文章。有客户蛮不讲理,在她上工时踹了她一脚。她与之对簿公堂,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去年,范雨素出版了自己的长篇自传体小说《久别重逢》,讲一位名叫范菊人的女主角,坚信自己的血液中流淌着帝王将相的骨气,为了寻找催生灵兽而北上漂泊的故事。有记者为此书两次前去采访范雨素,注意到她都穿着同一件旧羽绒服,衣服下摆上有难以洗去的渍痕。
因《炸裂志》《活着就是冲天一喊》闻名的诗人陈年喜,在范雨素出名之后,已回到陕西商洛老家。孤独时,他会给仍在皮村的朋友打电话,询问大家的近况。在皮村工友之家里,陈年喜感到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他认同工友之家的理念,但又觉得实在太超前。他曾和一个前来皮村做义工的大学生联床夜话几晚,结果由最初的互相争辩,到后来的无话可说。
也因为如此,他没有参加过皮村文学小组学习,觉得是自娱自乐,没有太大意义。他建议那些怀有文艺梦想的皮村工友接地气一点,先活下来。
“作为一个自称为‘见了村支书就要发抖’的农民,他知道现实是什么样的,也觉察出普通工人‘抱团取暖’的想法和志愿者们高扬的社会理想有落差。”袁凌说,对于已然迈入“成名”阶梯的范雨素和陈年喜而言,文学给予了他们一些“名气”,但并没有产生多少收入。
袁凌分享,另一位打工文学写作者巫霞,开始写作后逐渐脱离打工者的分身,但又没能真正进入主流,后来生活一直非常艰辛,“范雨素和陈年喜不断强调‘文学不能改变命运’,一定程度上是在自我警醒——虽然别人叫我‘作家’,但我依然是一位劳动者,仍然要辛辛苦苦地生存。”
人们似乎总是愿意看见自己想看到的。在其他工友眼中,范雨素与陈年喜的成功,是“打工人终于实现文学梦”的典型案例。他们是皮村的“名人”“领袖人物”,《新工人文学》创办后,每期的卷首语都是由范雨素撰写。
不少打工者本对文学、艺术感到遥不可及,但想到“范雨素也和自己一样,心中就没有那么胆怯了”。更多的工人赶来皮村,听北大、北师大等等高校的老师与袁凌这样的写作者们讲文学课。
袁凌说,这里的文学课,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受教育水平而“照顾”他们,而是具有真正的艺术性,“平时大家怎么上课的,就讲什么内容。”平日里,他们是家政工、保安、零工;闲暇时,他们在皮村讨论诗词,听“契诃夫”。
这里似乎是一个文学乌托邦,但拂去表面梦幻般的流光,有时也能瞥见文学梦下冰冷的现实——比如《我的皮村兄妹》出版后,袁凌和工友在皮村村口摆了个摊,几位工人大哥路过,说自己不认识字,“不喜欢看书,喜欢看美女。”
并不是所有在皮村写作的人,都能成为范雨素和陈年喜。
一直以来,小海都在为“一举成名”而四处奔波:参加《中国达人秀》,读自己写的打油古体诗,却连参加海选的资格都没有;送外卖混进娱乐公司总部,要求跳过海选直接参加《中国好声音》,再次被拒,后去海选,刚唱了两句就被评委打住……
他买了一把蓝色吉他,决心要追逐汪峰与鲍勃·迪伦,还请袁凌为他写了六个大字——“弹出一条生路”——贴在墙上。但几年过去,他依然只能弹出几段单独的和弦。
直到来到皮村,“范雨素在这里火了”,小海终于下定决心停止漂泊。他认为,皮村很有可能是他去往梦想的通道。
在皮村,小海是公认的诗人,范雨素当面预言他“会成名”。这让小海大受鼓舞。他写下的143首诗,印了厚厚一大册;还演起了话剧,袁凌多次坐在长椅上观看他的表演,小海反戴鸭舌帽,足蹬运动鞋,声音高亢,肢体语言丰富且满含激情。
然而,他的作品却从未登上外界的文学杂志。《北京文学》的执行主编师力斌评价他的诗过于自我中心,希望他写一组以皮村为题的诗。
小海却觉得,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他告诉袁凌,自己“心静不下来,看不了书,写不了长的东西,只是焦虑”“心里总像有什么在烧”。
在皮村的日子里,他与范雨素、陈年喜关系很好。随着两位好友相继成名,小海重新感到迷茫。
“小海的诗是比较直接的,接近生命的本质。”袁凌认为,但这样的诗并不适合新媒体平台,又难以进入主流诗歌圈。于是,“小海,你咋还不火?”成为工友们对小海的玩笑,也是小海内心的阵痛。
“文学需要机遇。”袁凌说。更为重要的是,当绚丽的聚光灯照在范雨素和陈年喜身上,总是容易让人忽略背后千万个写了一辈子仍然寂寂无名的写作者。
网络上,关于皮村的争议有很多,一些人为此感动,也有一些批评者认为,工友们是“文学艺术受害者”,应该趁早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将更多精力放在改善生活上。
现实里,皮村文学相关活动也面临困境:先是工友之家创办的同心学校关闭,打工博物馆被拆除,一些小组成员先后离开北京,一些文学活动被迫迁移到网上……袁凌已经意识到,皮村文学小组的现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但他认为,“人人都有梦想的权利,普通人心里也有一个文学梦。”
打工博物馆在被拆除,袁凌说这是“哥斯拉巨兽一样的挖掘机”
袁凌在皮村,有时也劝他们先安定生活——当一位他认为“空谈太多,写作太少”的工友再次感叹“这辈子成功是不可能成功了”时,毫不客气地评价“(你)太容易厌倦……我倒情愿你做厨师、卖房产或者种地”。但当他们表现出真的很在乎文学时,袁凌又会为他们提建议改文章,“有机会就帮帮他们”。
他不认为文学是一种“不顾及生活的梦想”,而许多皮村文学小组成员的最可贵之处,就在于在追求文学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劳动。比如家政工寒雪,雇主搬到天津后,就趁着下户时间从天津宝坻坐高铁到北京南站,再换地铁公交去皮村,房间没有暖气,寒雪只能在脏得发硬的被子下缩一夜,第二日一早再匆忙赶回雇主家;还有同为家政工的林巧珍,为儿子存下了彩礼钱,还要回去带孙子。
“他们是靠劳动自己挣钱吃饭的人。”袁凌并不认为文学于他们是奢侈的梦想,他说,如果非要逼他们放弃文学,那就太惨了。
在写作的体裁上,袁凌更多建议他们用非虚构的方式把生活经历记录下来——一方面源于他对皮村工友们写作情况的清晰认知,另一方面源于他对图书市场的判断。在他看来,很多工友的写作,还只是在“习作”阶段,但每一个人都有着或传奇或苦难的个人故事,“市场会考虑到经验的稀缺性而对他们降低要求;但如果写小说或诗,是达不到(市场)标准的。写非虚构‘现实’一些。”
袁凌说自己是一个“极度悲观”的人,对于皮村文学小组的未来,“可能慢慢就消失了,走散了”,“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有(被看见的)机会了”。他把《我的皮村兄妹》翻到最后一页,附录上特意列上了《皮村文学小组成员一览》的姓名表格,最后一栏中,名叫“赵新亚”的月嫂,只来得及留下寥寥数语:“2021年生重病回乡,已失联。”
“她还活着吗?我不知道。”袁凌能做的,就是把这些皮村兄妹们的故事记录下来。
就像是工友之家的那句标语:“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