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巢吟
我认识一对彝汉夫妻,男人是汉家坪
首富的儿子,女人是彝家岗
村主任的女儿。他们用云朵作彩礼
用月亮作妆奁……她要做个
唯一把朝晖和月光之间
填满的人,用各种各样的抹布
彝谣中的野芹菜花和缝补术……
生病后,她丢了那份保洁工作
却反而快活起来,她说这样更好
可以专心打理家……
他们的房子很小,小得可以带进
穷人的梦里,继续洒扫、擦拭、布置
他们的梦呓朴素而实用,全由
针线、锅碗、桌布、蚊帐
拖把和扫帚……这些
必不可少的谵语组成。他们知道
越弱小的山雀,越要有一只
精巧、温暖的鸟巢……
●给野芹菜花浇水
我的帮扶户老张,早年离异
独自带大一双儿子,最后,那两处
用力过度的部位,即腰背和脑袋
都落下无法根治的毛病。而仿佛
就在骨头的断口踩一脚,大儿媳
婚后不久,也循着婆婆的路走了
也留下两个幼童……我那佝偻
如一个巨大问号的老张,怎能
笑得出来——第一次到老张家
我在檐沟边发现那簇野芹菜花
虽花期已过,唯余枯枝败叶,但我
一眼就认出它。老张叹声说
开得不好呀,早想除掉了……我却
舀来一碗水,狠狠地给它迎头浇去
也许是这不合理的举动,引得老张
浅浅一笑。第二次去,我又浇水
老张又笑,他觉得不值钱的野草
就该自生自灭,为之费心操劳
系可笑的行为。第三次,第九次……
我每浇一次,老张还是笑一次
甚至笑出了声……不用猜测他后来
所有笑的理由,大家只知道
如今的老张,习惯了笑……
●野芹菜花开了
那年初秋,我开始当村主任助理
随即跟着村主任寻水。我们上彝家岗
下万丈沟,走火草坪,过白果槽……
我相信村主任的相信,人们选择在此
繁衍生息,一定是受到水的指引
只不过水,眼下还没打算
被找到。我们洞穿秋气肃杀的
那些岗和沟,坪和槽,也敲碎它们
冰封雪盖的铠甲。我们挺进
第二年的月份,仰面躺在
六月的绿荫上,口含一茎小草
当村民在晒坝上欢笑起舞
我俩同时坐起来,看见起伏的山埂
摇变成一道巨型的音色般的花线……
那是什么花呀,开得真迟?
不管开得多迟,哪怕寒冬腊月才开
花都是花自己的报春花哩……
●广场谣
在移民集中安置点的文化广场上
一群中年男人正在嬉玩。是的
他们玩跳房子,玩撞拐子
玩老鹰捉小鸡……他们衣衫歪斜
仿佛有个来自高寒之地的顽童
正在由内向外抓扯,他们脸庞通红
笑声像一车颠簸的破铜。他们是从
村头产业园下班之后相邀而来的……
每当这时,阿嫫们挺展的荷叶帽
便会从广场边探出来,眼见这一幕
都不禁喊出深埋心底很久的
儿子的乳名。多年来,在高寒之地
她们一直忍住不使用
仿佛一喊就破的儿子的乳名,而如今
儿子的童年正式开始
自好日子开始,自中年开始……
●母语民宿
离城五十里,朋友将土墙瓦顶的祖屋
改造成了母语民宿。那年他小学毕业
学得一些汉语,却回彝寨放羊了
三年后,他对我说,不能再耗了
再耗下去,汉语就要忘光了
于是他去南方,发了财……二十年后
他对我说,不能再耗了
再耗下去,彝语就要忘光了
于是他回来了……客房一间,只留宿
那个最能用彝语写诗的人
木桌上的玻璃瓶,插着干花一束
是野芹菜花。火塘一口,只接纳那群
将来最能用彝语写诗的人,三只锅庄
深深刻描着植物,是野芹菜花……
●雄鹰和蝴蝶
寨子里家家都要开辟一畦菜园
以竹篱围之,种青菜和白菜
也种葱蒜、芹菜和芫荽……根根青绿的
整棵的细竹是彝族男子的针
交叉、编插的竹篱,有着无数
几乎一模一样的方块的洞眼,那是
环环相扣的执着,是彝族男子
刺绣在大地上的竖琴。每临六月
野芹菜花盛开的时节,人们就会把
彝式服饰从箱里取出,搭在竹篱上晾晒
件件黑披毡是飞停的雄鹰
件件多彩的刺绣品,则是休憩的蝴蝶……
背靠竹篱,边晒太阳,边将烟斗抽得
青烟直冒的彝族男子,时不时起身
将它们细细翻动,既放牧雄鹰
也侧听蝴蝶的呢喃……
●右衽开襟
在彝地街区,在彝地赶集日的街区
犹如暗灰场域中的花朵点点
身着民族盛装的彝人很显眼
鼎盛时期的赶集日的街区
更是千红万紫。但是忽然有一天
万花凋零,那群人凭空消失了
而我也在其中……多年了
我总感到有个人在寻找我,而我也
需要被他找到,但怎么也不能相逢
七十多岁的阿嫫看出我的难处
便重启那口漆黑、沉重的木箱,取出
镶着古银片的针线盒,她要给我绣
右衽开襟的彝式袄子。她说穿上吧
穿上它,去街区,去赶集日的街区
那个找你的人,一眼就会认出你……
●新羊群调
阿嫫,我们进城后羊群怎么办呀
带走呀!儿子
可是这么多羊怎么带走呢?
可是听说城里没有草场……
我连番的疑问,使草场逼停了
阿嫫手中旋转的羊毛纺锤
此刻,我正端视着衣架上那件
羊毛披毡,它黑色,沉稳,威武……
在我逐渐加强的凝视中发出
头羊的响鼻,带着世代的羊只
奔向水草丰美、遍开野芹菜花的心原……
我突然想起那段时间,阿嫫总是
没日没夜地纺织,她把羊群
纺成线,把线织成披毡……
她把羊群折叠成披毡,她把羊群
披在自己和儿女身上,而这份心思
便是青绿,便是山花烂漫……
●回音
在寨子里,可以望见遥远处
耀眼而美丽的雪山。那时候
你还是个少女,你的声音
我听起来像雪山的回音:洁白
夺目,纯净,高远
人迹罕至。你向着雪山的方向
走去之后,寨子也搬迁
再也看不到雪山。再见时
我听出,你的声音
已无雪意!只剩下
普普通通的山峦,那种历经
砍伐、挖掘、焚烧
兽迹累累的山峦,而你的哽咽
仿佛海椒花正在艰难打开
金色纽扣
●一个下雪的黄昏
如果过去的雪已经掩盖了事实
那么这场雪是可疑的,过去的雪
是可疑的。但紧裹披毡、斜倚门槛
倾听一截截冰凌掉下来
摔碎的老人,以及他从祖先那里
继承下来的预判,表明事实总比雪
快一步,总比下雪的场次
多一件,而且等待所有冰凌
从屋檐掉光,等待所有牙齿
从牙龈退场,用时一样漫长
一样短暂。这个老人
终将走不出这场雪。这场浩荡之雪
终将走不出一个老人
紧攥的分秒……
●观星记
星!照见的是另一种事物。
照见我。此刻,我凝视星眸
思念白天的我。
我跟他隔着所有今天。
从第一声啼哭开始各处两面。
连母亲也不知道,产下的是两个孩子。
但她常常吓唬现实中的儿子
不是自己的真儿子,是有道理的……
区别于啼哭的,我是那个沉默的。
区别于看得见的,我是那个看不见的。
区别于白天的,我是夜的。
区别于阳光下的,我是星光下的……
区别于一切的……区别于真
也区别于假……母亲天生的疑惑
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