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一片叶子下生活》等,小说《虚土》《凿空》《捎话》。
十多年前,作家刘亮程在一次旅行中来到了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这里一直流传着《江格尔》的史诗故事:“江格尔的本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间天堂。那里人都二十五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
宛如一场巨梦的英雄史诗自此牵动着一位作家的心,它也像一粒种子,在刘亮程的心里生根发芽。不知不觉间,一部小说在一片辽阔的时间旷野上生长开来,它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又伸向了无边无际的远方。
小说就叫《本巴》,是一部真正的“时间之书”。几个史诗中的孩子成为故事的主人公:他们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把残酷的战争生活做成了好玩的游戏。在这个世界,时间无处不在,人可以在一个念头里跑回童年,把幼时伙伴扔出去七年之远,也可以一伸手就拉住未来年月里的美人。梦里的时间也被看见了,与现实时间连成一片。在梦里,故事中的人发现自己的生活其实是被说出来的,他们来自现实世界的“说梦者”。
《本巴》也是刘亮程继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后的最新长篇小说。今年3月,在《本巴》正式出版之际,刘亮程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罗昕的专访。在近3个小时的访谈里,他谈到了《本巴》中的时间,史诗中的精神故乡,他的小说观,童年对写作的影响,以及他在新疆的村庄生活。
这里总比其他地方晚了两个小时,天暗得很晚,亮得也晚。它让刘亮程感到自己所过的是“时间之后的时间”。而这很像他所理解的文学世界:“文学就是往事。大家都在往前走的时候,总有一些人跟在人群后面,捡起他们的往事。”
在睡与醒之间,创造另一种属于文学的真
罗昕:在《本巴》里,你对时间的描写非常迷人,也很天真。为什么会对时间有这么丰富的感知?
刘亮程:我在新疆,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时间差。这里的天比你们那边晚两个小时,这是一个在时间后面的地区。我在新疆所过的,是时间后面的时间。
你可以从地理上去想象:黄昏时,沿海地区的天渐渐开始黑了,一路从沿海、内地、西部黑过来,代表黑夜的时间缓缓靠近新疆,而新疆的天还亮着,它跟在中国大地的天黑后面,最后变黑。这样一个总是跟在时间后面的世界,其实很像文学世界。
罗昕:你眼中的文学世界,总是跟在时间后面?
刘亮程:在现实中,任何时间区域的人都会认为自己所在地的天黑和天亮是正确的。每个时区的人都活在自己的天亮里。我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道,“天是从我们村里开始亮的。”还写道“天不亮是天的事情,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这是作家笔下属于自己的天亮。
我在新疆生活,自然是在她的天黑天亮里睡着醒来。新疆的天总是比别处晚,每天晚两个小时,一年下来,就晚了将近一个月,几百年几千年下来,其实已经比别的地方晚了好多年。有一种生活在文学时间里的感觉。
文学和现实之间存在着时间差。这也是文学的意义所在。在现实中过完的时间,在文学中可以重新开始。
我理解的文学是往事。大家都在往前走的时候,总有一些人跟在人群后面,捡起他们的往事。文学是人类的往事。对作家来说,文学世界的天黑和天亮或缓慢悠长,或瞬息千年,作家是时间的魔术师,创造时间、泯灭时间,最重要的是保存时间。读那些优秀的古典文学,看似讲一段故事,其实是保存了一段时间,我们通过故事进入的是过往时间。
罗昕:新疆的天暗下来是什么样的?
刘亮程:一般到夏天的时候,这里晚上十一点还有晚霞。因为地域辽阔,即使太阳落下地平线,晚霞依然在天边,可以感到黄昏非常漫长。到十一点,你们那边好多人都睡了,朋友圈也安静了,但这里的人还醒着。
罗昕:那时候有一种什么感觉?
刘亮程:独自。人家都在梦中了,你一个人在这个时间的深夜里,独自醒着。你说在新疆写作跟在别处有何不同,有时间差的不同。不在一个时间里想问题。当然,每个作家写作时,可能都在独自封闭的时间里。一个独自的作家独占一个时间区。那个时间是他的。
罗昕:《本巴》也有关于“梦”与“醒”的,非常迷人的讲述。
刘亮程:前阵子我住院检查身体,跟我同屋的是一位84岁的老先生。他每天晚上十一点睡觉,睡到凌晨三点就醒来了。我们新疆天到早上八点才亮,他就有五六个小时躺在床上,听着我的呼噜,独自清醒地在黑夜中熬时间。
我一直都在想人的睡和醒,它确实是非常重大的问题。我们每天三分之一的时间用在睡觉,用在做那些醒来后或记住或忘记的梦,一场又一场的梦,所有这些梦难道不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们也在做梦中衰老。
当然,你在梦中奔跑可能不会磨坏鞋子,你穿的是梦中的鞋,你在梦中哭、在梦中笑、在梦中死去,白天还会活过来。可我们没办法不把睡眠和梦当一回事,它近乎我们生命的一半,处在我们不能用现实尺度去观察和掌控的一种状态。我们说梦是假的。当我们说梦是假的时,我们人生的一半便都是假的,我们在假生活中过了半辈子,这是真的吗?我们需要给梦找到意义。
罗昕:你有一篇散文,叫《文学是做梦的艺术》,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的:“作家所做的,只是不断把现实转换成梦,又把梦带回到现实。在睡与醒之间,创造另一种属于文学的真。”我觉得这句话特别适合《本巴》。
刘亮程:这句话应该是对《本巴》的解读。我在那篇文章中还提到了作家要向梦学习。作家可能是在梦中早早学会了文学表达的那一类人。没有哪个学校能培养作家,对作家唯一的培养可能就是黑暗的梦学校,所有的梦,所有做梦的方式,后来都被我们转化成了作文方式。如梦是跳跃性的,梦是隐喻的、不确定的等,这些都是文学的,都变成了文学的写作方法。
以孩童的时间观,创造一种时间愿望
罗昕:《本巴》中有关时间的独特思维,是孩子的思维吧?
刘亮程:在小孩看来,晚上做的梦和白天发生的事可能都一样是真的。我不知道你的爸爸妈妈以前会不会告诉你,你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白天醒来的世界才是真的。但孩子在某个年龄段不会轻易相信这些,他认为都是一样的。白天发生的一切,等他睡着以后又朝梦里延伸,时间的“睡着”和“醒来”被连通了,这可能就是孩子的时间概念。《本巴》世界中现实和梦也是相连的。梦也是一种现实。
我在小说《虚土》中写过一个孩子,他没有把做梦和醒来搞清楚,可能好多孩子在一段时间都会把自己的梦和现实混在一起,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虚土》中的那个孩子在他整个童年时期都认为梦是真的,醒来后的白天是假的。他旁边的人都知道他把生活过反了,但就是改不过来,那就陪着他一起反着过。因为这个孩子以为白天是假的,他就不把白天的生活当回事,做了好多荒唐事。结果有一天,他长到了一定岁数,突然发现白天才是真实的,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影子,知道影子对面的世界是真的,晚上的梦是假的,这个孩子因为难以面对自己的错而消失了。
在童年我们还不知道时间是什么的时候,我们真的生活在连续的梦与现实的时间氛围里,这个时间氛围也是《本巴》的时间氛围。
罗昕:我想《本巴》也是一部以儿童为主角的小说,小说中本领最大的三个人物——洪古尔、赫兰、哈日王,全部都是孩子。你写这部小说,有没有一种以孩童的视觉重新望向世界的冲动?
刘亮程:这里的孩童视觉也不完全是孩童的,因为我毕竟是大人,即使在用孩童视觉去写小说,用童年的时间观去构筑小说世界,那也参与了成人眼光。一个人历经这么多岁月,看过了那么多历史,再回过头来站在童年的位置上看世界,那是老小孩的眼界。只不过老小孩依然目光清澈,依然在“睡着”和“醒来”被打通的童年时间里。
罗昕:老小孩依然目光清澈,他给小说里的三个孩子每人一个游戏本领:赫兰搬家家、洪古尔捉迷藏、哈日王做梦梦,这三个游戏都是从母腹中带来的。以孩子的游戏战胜或化解成年人的杀戮与战争,这里是否有寻找成年人失去的童心的意图?
刘亮程:在《本巴》世界中,三场游戏都是把人往童年去引。整个小说的时间创造点有两个,你从头开始读,会看到它的时间始点是江格尔出生,看到最后,策吉说出了另一个时间始点。为什么会有三场游戏?为什么会有莽古斯与本巴国的战争?所有这些都要追溯到江格尔的父亲乌仲汗。
在天地开创之初,乌仲汗感到了人世的拥挤,于是启动了这三场游戏。他用搬家家游戏让所有人回到不占多少地方的童年,接着启动了捉迷藏游戏,让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去找,这样整个草原大地瞬间少了一半人,变得空旷起来。但是,当一半人藏起来之后,乌仲汗并没有按照游戏约定去寻找藏起来的人,而是在空出来的辽阔草原上建立了本巴国。那些藏起来的人,一开始藏得很远很隐深,但后来发现乌仲汗根本就把他们忘了,于是一次次地从隐藏地出来,想让本巴人找到他们。因为只有被找到,他们才能从游戏中出来。这些人被称为莽古斯,或隐藏者。到了江格尔时代,一场场的战争都是因为这些隐藏者想要让本巴人找到他们,包括哈日王的父亲,他们希望从游戏中被解救出来。这就是本巴故事的源头。但我把这部分放到了小说后面,大家要看到最后才会清楚故事原来是这样的。
罗昕:所以,从小说结构上说,这也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闭环的故事,你仅仅用了三个游戏,就把这个闭环完成了。前面说到,三场游戏都是把人往童年去引导,我感觉在这部小说里,真正打动人的都是天真的孩子和智慧的老人,反倒是永远生活在25岁的青年人不够出彩。小说中提到,25岁是最美好的年纪,但也是最容易滑过的年纪,这样写是否和你对不同年龄段的看法有关?
刘亮程:我写《本巴》,最早就是被江格尔史诗中“人人活在25岁”这句诗打动。人们是怎样活在25岁不会衰老的?史诗不需要给出理由。但《本巴》是一部现代小说,我需要给人人活到25岁找到理由,这一点成为整个故事逻辑中的一环。
本巴人为什么要活到25岁?因为整个捉迷藏游戏反过来了。最初乌仲汗把大地上的一半人藏起来,不去找他们。后来隐藏者追着喊着要让本巴人找到,此时游戏反转过来了,作为隐藏者的莽古斯变成了寻找者,他们要找到本巴人。所以本巴人开始躲藏,他们选择躲在了25岁。25岁是时间丛林中的一段,也是时间最茂密的一段。江格尔的父亲乌仲汗曾从年轻一路躲藏到老年,骨头变薄,年老气衰,最后被那些隐藏者俘获。于是江格尔吸取教训,号召全本巴人藏在25岁这个窄窄的时间缝隙中,那是人们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也是最有力气,最有胆识,可以抵抗任何外敌的时间。但是本巴国唯一不在这个时间中的人是谁呀?洪古尔。他不跟着他们长大,他留在了哺乳期,在自己的念想中一次一次地出征和打仗。
所以,你看《本巴》里的时间像风一样,像旷野一样,像丛林一样,它无处不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过去和未来在同一块时间里。我们只是在时间的旷野上搬家家,其实人的一生都是在时间的旷野上搬家家。当我们走到25岁青春的时候,童年的自己也还在童年,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罗昕:会不会觉得随着年岁渐增,对时间的感受也越来越丰富了?
刘亮程:我的时间观或者说这种时间模型的形成,是从最早的诗歌开始,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到《虚土》,再到《本巴》,可能都是延续的。我生活的区域,有辽阔的田野、无际的沙漠、漫长的西北风,这种地域空间的无边无际,使人对时间的认识也不同于别处。
我在童年时候就有了时间恐惧。村里会有老人不时地死去,那些死去的人不断地告诉你,人会老、会死,一个孩子的心里便留下了时间恐惧。这种阴影在童年的时候是莫名的,说不出来的,但是当他一岁岁长大,时间的阴影逐渐加重,时间的脚步正在加快,那个曾经追上过很多人,把很多人拖入时间寂静的脚步声会响在你的耳旁,你会听见时间。那个时间不是钟表的时间,是你的心跳,是树叶的响动,是季节的声音,对了,每个季节都会有不一样的声音,那都是时间的脚步声。我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到我在黄沙梁还没活到一棵树长粗就已经经历了5个人的死。那时全村32户,211口人,我13岁,或许稍小些,但不是最小的。我在那时看见死亡的人向我这边排过来。
可能是因为这种时间恐惧吧,作为写作者,我一直在创始时间,创造让自己能够长留于人世的时间。《本巴》创造了一种时间愿望:所有的生命走到老,又可以回过头来,即使这一场生命结束了,人还可以到梦中去续命。生命不在了,但梦还在,人在梦中还活着,包括做梦的游戏,尽管那些游戏变成了一种战争,变成了对做梦权利的争夺,但在所有梦中,人们都在以另外的方式活着。其实,史诗也是这样的,最早我看《江格尔》史诗的时候,我就感觉《江格尔》史诗是孤悬在这个民族上空的一场巨大的梦,而且在单独的时间里。
史诗本身是一场梦,是一个民族精神的故乡
罗昕:你什么时候听到或者读到《江格尔》史诗?
刘亮程:十多年前就在看《江格尔》,我喜欢看跟这块地域有关的文字,因为你生活其中,好多事物是熟悉的,能很快进入范围。当时并没想到要去写《本巴》这样一部小说,只是感兴趣吧,但写完后自己也惊喜。我还在《本巴》最后一章附上了两篇真正的史诗,那是《江格尔》史诗的原貌,加到后面也是希望大家把小说读完以后可以看看《江格尔》史诗是什么样的。我选了我最喜欢的两篇,都和孩子有关。
罗昕:说到这里,《本巴》单行本也比杂志版多了一个篇章,讲述本巴东归的故事,这一部分加得特别好。当时怎么想到做这么一个补充?
刘亮程:“东归”这部分我在《十月》杂志发表时还没写出来,它本来是另一部小说。我原计划写“东归”,准备了好多年。那场土尔扈特人从伏尔加河流域穿过漫长冬天回归祖国的大迁徙,十万人和几百万牲畜牺牲在路上,终于回归祖国,《江格尔》史诗也是他们从这场东归中带回来的。这个线索在《本巴》中有呈现。《本巴》是“东归”的一部分。在书写笨重的现实之前,我先写轻松好玩的《本巴》。
但是当《本巴》快写完的时候,我对“东归”题材失去了原初的兴趣,所以把“东归”浓缩到《本巴》中,你看到的十二英雄去救赫兰齐,是东归的主要故事,我把它压缩成一章,写在这里了。但《本巴》最后仍然留下了伏笔,到最后那一段,赫兰出生了,策吉说他生在灾难重重的年份了,预示着赫兰5岁的时候东归开始。其实,依然是可以再写一部的,但目前还没打算去写,先放一放吧。
罗昕:为什么想先放一放?
刘亮程:一个故事,在心中一直想着它,想多少年之后才能出来。作家写一部小说就是一场漫长的孕育吧。一开始只是一颗种子的故事,或者是故事隐约的雏形,你不知道这个故事最终会长成什么样,但是多年之后,这个故事渐渐长大了,长成了一部小说这样大。现在这个故事还没有醒来。而且东归这段历史确实太沉重,那么多的死亡,我还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小说去面对。就像我在《本巴》中所写的一样,你在写死亡的时候,死者又死了一次,而且作为写作者,你也加入那场死亡中,你也死了无数次。
罗昕:你如何理解人世间的疼痛?或者说,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给我们带来过切身之痛的历史和敌人?
刘亮程:我的前一部小说《捎话》,写的全部都是疼痛。一千年前,两个不同信仰的国家开始了战争。我在其中一章塑造了一个人羊。当时的人为了战争需要,培养了一种新的物种,在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把一只小羊的皮完整地扒下来,套在孩子身上,让羊皮长成人皮。孩子在羊皮中长大,脸在羊脸中,手脚在羊蹄子中,身体在羊皮中,这个人就可以混进羊群,跟羊一样生活,然后到敌方获取情报。后来敌方抓住了人羊,要杀他,首先把已经长在人身上的羊皮剥下来。那个过程我写得很长。那种疼痛,一半是羊的一半是人的,类似这样的疼痛在我的《捎话》中写了很多。那场信仰之战发生在我所生活的区域,尽管是一千年前发生的,但当我读到这段历史的有关文献,依然能够感受到那场战争中人们的疼痛。那样的疼痛,关乎身体,关乎心灵。那样的疼痛,不管过去多少年,总是会从历史深处感受到。
《捎话》写完以后,我想我应该从这种疼痛中走出来,所以我在《本巴》中解读史诗的时候,提出了一个观念:史诗中那些英雄是没有疼痛的,一个民族走出了自己的历史,走出了历史中的疼痛,这些故事才能存活在史诗中,它没有把现实的疼痛带到史诗中去。
罗昕:在《本巴》里,东归途中的敌对部落最后还是派两个小孩把赫兰送了回来,意在不要让下一代人再带着仇恨生活,我看到这里其实会内心一动。而且在故事里,赫兰、哈日王他们在母腹时也是可以交流的,也就是说在母腹里,人与人不分阵营、不分国度,不知道这么说准不准确,有点儿像巴别塔之前人类是可以都很团结、很友好地生活在一起的?
刘亮程:在小说的构想中,尽管每个孩子都单独地生活在母腹中,但那个母腹世界是敞开的,所有未出生的孩子都以“灵”的形式活在广大的母腹中。在那个世界他们没有身体,只有一个灵光闪闪的念想,他们靠念想就可以一起交流,那个世界是透明的。
罗昕:你的小说常有一个“原乡”的母题。在《本巴》中,赫兰一直想回到母腹。在你看来,是否人类的童年,或者说“宝瓶似的母腹”,才是人类真正的故乡?
刘亮程:母腹在《本巴》中是所有人的故乡,本巴的原意是盛放五谷种子的宝瓶。我在这部小说中把它延伸为孕育和诞生万物的母腹,生出我们,最后又收回我们。对个体来说,它是出生地,对于万物来说,它也是孕育和回归地。
罗昕:《本巴》开篇就有一段话:“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
刘亮程:这几句诗是故事的引子,我想让大家重视这部小说中的“睡”而不是“醒”。当我们睡着,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醒是我们面对的现实世界,不管我们在梦中做了什么,只要眼睛一睁,我们就脚踏到实地上,梦中发生的所有都不会延伸到现实中。梦被醒隔离了。梦中时间不会朝现实时间延伸。但是当我们醒来,梦变成了遥远模糊的故乡,从醒到睡的路程更加遥远。也许一个失眠的人才会知道从醒到睡的路有多远,回到梦乡是多么的困难。
我在《从家乡到故乡》里写过家乡和故乡的概念,家乡是地理的、文化的,但故乡是精神的。《本巴》世界梦中的生活是故乡意义的,它属于精神。人有两重家乡,我理解的家乡在地上,故乡在厚土中。所谓故乡,是我们过完此生后还要继续存活的那块厚土。你回到老家,就知道什么叫故乡,故乡在宗祠中,在祖坟中,在家谱中,在乡亲们的念想中。那些归入故乡的先人,已经亡故,但用另一种方式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