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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奖

第十届四川文学奖诗歌获奖作品综论 | 向以鲜:历史巨像与细小之美

第十届四川文学奖诗歌获奖作品分别为赵晓梦的《钓鱼城》、彭志强的《二十四伎乐》和敬丹樱的《槐树开始下雪》。和上届四川文学奖诗歌奖相比,本届的获奖者年龄构成显得更年轻一些,基本上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或八十年代出生的中青年诗人——显示了四川诗歌旺盛的生长力量,这是让人感到十分欣慰的。

获奖者由两位男诗人和一位女诗人组成,无论是从形制、题材、风格或是性别,都十分自然地形成两个具有高识别性的诗歌小组。赵晓梦的《钓鱼城》、彭志强的《二十四伎乐》属于长诗范畴,具有抒情史诗的特质;而敬丹樱的《槐树开始下雪》则属于短诗矩阵,以细致精湛见长。三位诗人的长歌与短吟相互交织呼应,为四川诗坛奏响难得一闻的交响诗。

赵晓梦的《钓鱼城》、彭志强的《二十四伎乐》虽同属于长诗,却又完全不同。赵晓梦的《钓鱼城》一气呵成,结构完整缜密,像历史的长镜头和慢镜头,读来时而令人凝神屏息时而荡气回肠;彭志强的《二十四伎乐》则以组诗和切片式的刀法,锲入历史的身心深处,唤醒沉睡的灵魂。

本届获奖诗人的写作,拥有高度的写作自觉性和整体性写作意味,显示出四川诗歌的成熟魅力。仿佛是一种巧合,两位男诗人的触角不约而同地伸向了历史:一个伸向了诗人的故乡重庆合川钓鱼城;一个伸向了诗人读书、工作和生活的成都永陵。看来,历史舞台的幽暗灯火,对男性诗人总是更具有吸引力和挑战性。男性似乎更倾向于历史的理性的追问的宏大的书写,而女性更倾向于当下的感性的沉浸性的细小的发现。敬丹樱的《槐树开始下雪》也再次证明了这一点。她在《太小了》一诗中写道:“绿荚里的豌豆太小了/山坡上的紫花地丁太小了/蒲公英的降落伞太小了/青蛙眼里的天空太小了/我站在地图上哭泣,声音太小了/原谅我爱着你,心眼太小了”。敬丹樱的诗思精致而独特,诚如四川文学奖诗歌奖的授奖辞所述:敬丹樱《槐树开始下雪》,是一部体现诗歌技艺和作者美学趣味的诗集。诗人善于在城市和乡村的日常经验中发现和捕捉诗意,同时满怀对普通生灵的悲悯之心,把中国传统诗歌积累的宝贵遗产进行现代化语境下的实验性运用,特别是在小诗书写上的运用:遣词造句克制,诗行画面感强,常有巧妙的留白和言外之意。

《钓鱼城》对于诗人赵晓梦的意味是多重的:钓鱼城是他儿时生活的地方,那儿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是他所熟悉的。同时,钓鱼城又是历史的钓鱼城,血与火的钓鱼城,泪水与英雄的钓鱼城。某种意义上,也是陌生的远方的钓鱼城。要用现代诗歌的方式进入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传说之城,梦想与意志之城,对于诗人赵晓梦而言,的确是一个重大的关口,一场考验韧性与灵性的诗歌历险记。所幸诗人闯了过来,而且闯得很富有仪式感,1300行的诗歌仪式,够壮丽够庄严。四川文学奖诗歌奖颁给他的授奖辞是这样写的:将宏大叙事与个体抒情有机融合、历史意识与生命体验互渗互补,让一段沉重残酷的历史充满了人类心灵的体温,成就了一种血色浪漫的审美特质,既厚重大气又显灵性充盈。《钓鱼城》是诗意抒写的历史,处处氤氲着作者温润的情感,不论是写攻城者还是守城者,都让这些历史人物,有筋骨,有血肉,有呼吸,有气脉。人物有情有灵,诗歌有情有怀。“灵感语言的光彩令人心动”,意象的简略性、生动性增添了作品的丰富性。

而彭志强的《二十四伎乐》,由三部相对独立而又相互契合的长诗及组诗构成,从前蜀皇帝王建的诗歌传记入手,由表及里,由人及物,由喧哗及于低语,由短暂触及永恒。既有抽丝剥茧之史家笔力,又有波澜起伏的诗人情怀。在整体性写作与主观性抒发之间,凿通一条诗歌与历史互为镜像的奇妙隧道。诗人不仅“让文物活起来”,还让文物活得有了磅礴的诗意和远方。

两个男性诗人对历史的迷恋并非偶然。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英国诗人艾略特在其名作《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强调“历史意识”在诗人写作中的重要性:“对于任何想在二十五岁以后还要继续写诗的人来说,我们可以说这种历史意识是绝不可少的。这种历史意识包括一种感觉,即不仅感觉到过去的过去性,而且感觉到过去的现在性。”艾略特所说的“历史意识”,也包含着文学传统的强大影响力(“非个人化”文学史观):这种历史意识使个人写作时不仅对他自己那一代了如指掌,而且感觉到从荷马开始的全部欧洲文学,以及在这个大范围中他自己国家的全部文学,构成一个同时存在的整体。在这个“同时存在的整体”中,赵晓梦和彭志强以其独具匠心的写作,奉献出艰辛的劳作,捍卫了汉语诗歌的荣耀。

我们在阅读赵晓梦的《钓鱼城》和彭志强的《二十四伎乐》时,从那些久远的历史的巨像中,常常能感受到艾略特所说的那种“过去的过去性”以及“过去的现在性”。是的,在《钓鱼城》和《二十四伎乐》中,我们都能看见“现在性”,它们是历史的场景,也是现在的当下的在场的。这并不是说,女诗人敬丹樱的《槐树开始下雪》就没有历史感,不是的,女诗人的历史感是通过另一种方式展露出来的。敬丹樱在《白桦林》中写道:“天空纤尘不染,就像鸽子/从未飞过。雪铺在大地,只有旷世奇冤/才配得上/这么辽阔的状纸/树叶唰啦啦响,墓碑般的树干上/两个年轻的名字已不再发光。从来都是鸽子飞鸽子的/雪下雪的”。这是多么平静而又痛彻心扉的诗啊,那些只有铺满大地的雪才配得上的“旷世奇冤”,是历史的奇冤,现世的奇冤,还是未来的可能的奇冤?即使是如此的雪地,也仍然闪现着女诗人的细小之美。

在历史的巨像中,我们看见了缭乱的烟云和真与善;在细小之美中,我们看见了生命的秘密。

(作者系诗人、教授,第十届四川文学奖诗歌组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