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是中国特有物种最多的省份之一。生物的繁多与“天府之国”的富庶,尤其是蜀地特殊的人文气象,造就了丰赡华美的巴蜀散文。从司马相如、扬雄、王褒到苏东坡、杨升庵,从郭沫若、巴金、沙汀、艾芜到李劼人,一直延续当代的周克芹、王火、马识途、阿来、裘山山,巴蜀文学薪火相传。他们的文学成就不但强力引导了汉语文学的走向,也拓展了汉语散文的边界。
四川历来就是散文大省。其一,在于散文作者众多,每年出版的散文集均在三四百部之上;其二,中青年散文家的群体崛起,在全国性散文大奖、高规格的散文年选里,他们频频亮相,使四川散文成了当代汉语散文最高水准线不可或缺的部分。第十届四川文学奖散文奖的三位获得者凌仕江、李银昭、沈荣均,恰是其中的代表。
“80后”散文家凌仕江,在着力书写上百万字的雪域军旅生涯后,开始聚焦自己的乡村生活。他一改往昔那种抒情大于细节、感慨多于省思、乡情浓于乡愁的老路,理性而客观地叙述了自己对乡村的所见所闻,造句绮丽,更多地使用了“他者”的眼光,赋予了乡愁一种散文性的美学造像,使得这一很不容易写出新意的乡土题材,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李银昭的获奖散文集《一册清凉》,宛若一台“心灵空调”,让我们目睹了大千世界、各种诱惑下一个人的默默坚守。李银昭为文十分严谨,产出不多,但每一篇文章里,均有独到的发现及充满个人话语特征的叙述。在我看来,他是一个“细节高手”,而棱角分明的细节往往是一篇好散文让人铭记的焦点。
沈荣均博览群书,在游目、游心于文物、瓷器之余,其散文属于典型的文化散文:既有自己的文化见解,也不乏用散文的笔触游弋其间,去激活那些藏匿在古物缝隙里的往事与秘密,这使得他的散文纵横古今,又能照应现实,就像一个欲说还休的青花瓷器。
同时我们应该注意到,相比同期引人注目的当代四川小说与四川诗歌,如果说它们是已然迈向文学的高峰的话,那么四川的散文尚处于一个从丘陵向上攀登的阶段。究其原因,我以为存在如下可能性:一是局限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传统散文套路,甚至在起承转合等方面尽量亦步亦趋,造成了以往四川散文的沉闷格局;二是缺乏自成美学特征的新散文话语,“套话写作”成了很多人的窠臼;三是语境过于强调“纯散文”,排斥思想随笔、文化散文、学术散文,更缺乏以文学田野的调查方法去充实散文的内涵、扩展散文的边界,尤其缺乏以非虚构写作的态度去拥抱急剧变化的生活。我曾经说过,我们不少散文家拿出的作品,已与时代要求相去甚远。
我们面临着一个勃然兴发的新时代,也面临着一个从民族根脉汲取养料去赋予一种文化自信的新时代!
深入大地与新时代,深入到人民与山河之中,才能续接活力,才能进一步讲好四川故事,努力发出四川声音,这就是一个作家最好的身位与写作姿态!白居易提出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我认为对于当代散文家尤其实用。“为时而著”“为事而作”,这既是古训,又是历代文人富于历史使命感的一种集中概括。对于读书人而言,它意味着自己对时代的一种关注,对现实社会的一种关切,对改造社会、促进社会进步的一种责任和使命。
不息探索是散文的唯一出路。蜀地自古就出治水者,蜀地更有伟大的文学“才子谱系”,他们懂得如何与水、与文意达成和解。如果说他们的可为之处首先是从“上善若水”里获得了启示,那么他们的有为,则是把洪水猛兽降服为一派清流。在给予水的出路之余,文章的出路也出现了;人的出路越来越多,水的出路又为人们昭示了逐梦的方向。这是治水与著文的辩证法,它更强调在生命力的导引下独立摸索和独立施为,文学之道与天道的共荣共生。我以为,像大禹、鳖灵、李冰这样的拓荒者,用坎坷、清廉、摩顶放踵的一生,昭示了另外一种伟力的存在:可为是希望凌空的愿景,有为才是把愿景变成富饶的天府之国。寻找水的出路与探寻人的出路,成了古蜀时代给我们的无尽思考。
从无路到小路,从小路到大路,从大路再通达天际……抵达无人之处的探索者,可能会洗去一身征尘,再寻找一条朝向大光的路径。一个探索者的一生也许寂寞,但他们脚下有力,心中有路,头上有光。
(作者系作家、诗人,第十届四川文学奖散文组评委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