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检查出是神经萎缩性青光眼,医生说这病即便手术也没多大意义,失明是最终结局。对于一直喜欢读书写字的父亲来说,这打击实在够沉重!最让人揪心的是,父亲的耳朵也几近失聪,带了助听器也没多少用。
多年以来的肺心病早已把父亲咳成了身骨架,本就性急的父亲愈加焦躁不安、易暴多疑。在母亲的宽慰和照顾里,父亲逐步平静下来。但从此父母家再无书报可读,父亲再无法用文字抒写他的情绪。即便如此,每每除夕团年,父亲还是会笑呵呵举起一杯红酒,即兴“赋诗”一首,并让他的儿孙们记下。
人到了中年,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压力与琐事越发将自己锁定在“忙”字里,却时常忽略渐渐衰老的双亲。虽然我也爱去探望父母,可与患眼疾耳疾的父亲交流,的确困难。每次去父母家,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如果没有后来的一些变故,父亲那看不见的世界,我想自己永远也无法看见。
冥冥中,一切仿佛早有安排。
2015年末,因新房还未交付使用,我再次搬进父母的家。一天,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就听到父亲呼呼的喘气声传来,只几秒的功夫,就听“哗”的一声,一大盆热乎乎的水从我头淋到了脚。我哭丧着脸一下站起来:“干什么呢?爸,你干嘛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大,甚至还带些许火星。父亲显然听到了,只见他拎着他的脚盆,满脸的惶恐,嘴里喃喃自语。本来委屈又气恼的自己却被眼前这充满自责的、手脚无措的父亲击倒了。天啦,这就是我一向威严的父亲?!
因看不见,父亲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家里几十平米的空间里。精神好一点的时候,杵拐杖的父亲就会洗衣、擦桌、擦地。见他累得喘不过气儿,我忍不住干预,父亲却依然我行我素。
也许通过触摸让父亲找到自己与世界沟通的方式,也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吧,几近失明又失聪的父亲,在我住进去的前两年时间里,每日除了弄出一些撞击声、喘息声和偶尔的咳嗽声,大多数时间他是安静的。父亲常常盘腿坐在阳台上,望向看不到的前方,神态安详,如禅定一般,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家人也不去打扰他与他的世界。
平静的时光总会让人忽略天有不测风云。2018年岁末的“肥皂事件”就如一把剪刀,剪掉了之前的一切静好。
早上母亲出了门去,而我因拿资料返回家。刚打开门就看到父亲神情呆滞地站在饭桌旁,左手按在一块被歪歪斜斜的绳子缠住的肥皂上,右手则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菜刀。我走过去才发现父亲左手指和刀上都染满血!还好,伤口不深。处理好父亲的伤口,我对着父亲耳朵大声说:“爸,看不见还去切什么肥皂?”父亲也许没听见,他径直拄着他的拐杖,佝偻着身子抖抖索索挪向他的卧室,边走边暗言自语:“唉!真废了,肥皂都切不了,我没用了……”随后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声。
那刻,有什么东西卡在我的喉咙上。
“肥皂事件”后不久,父亲的肺心病再次复发且来势汹汹。医生说父亲的肺功能已衰竭。经市医院抢救和治疗,虽有一些好转,可他的眼睛却再无神光,精神也萎靡不振,连咳嗽都没了力气。母亲见状,强装笑颜安慰着父亲,没事就逗父亲开心,可怎么跟他说笑,父亲也无力回应,甚至连个笑容也没有。
2019年的冬,霾气较重且特别阴冷,父亲的病也越发严重。他总是说吸不进气、吃不下东西。我每次给父亲煲汤过去,他也只是浅浅抿上几口。稍有些精神,他就一直喊我母亲的名字,声音游丝一般。医生悄悄对我们说准备后事吧。我却不信!这么多年来医生每次给父亲发的病危通知书,最后都成为废纸。可是这次,母亲失神的样子让我顿生恐惧。虽然她告诉父亲说倒春寒结束后,天气便暖和起来,他的病就会好起来。父亲那时已说不出话来,他噙着泪只是摇头。而我,从来没有像那段日子里般痛恨着倒春寒!
已亥年正月初七,不再等春暖花开的父亲终于彻底丢下了他看不见的世界,结束了他所有的病痛。
父亲走了,失去父亲的孩子,就此失却一大片的晴空。